西溪国民小学坐落在青浦城区,学校原来是李家祠堂。
两颗不知道几百年的老松树,犹如两个古老的守护神,矗立在校园里。
戴春风盯着其中一颗老松树看。
看到戴春风摇头,余平安问道,“处座,怎么了?”
“几百年的老树,不知道还能不能得以保存。”戴春风感叹说道,“国家蒙难,便连草木也要跟着遭殃。”
处座突然悲怀伤秋,余平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谁的课?”戴春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教室,问道。
“是二班。”余平安想了想,“现在应该是肖勉在上课。”
听到‘肖勉’这个名字,戴春风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竟是有些哭笑不得。
“程武方”、‘水滴’、‘青鸟’、‘肖先生’,程千帆这个家伙加入特务处不足两年,便有了这么多的化名和代号。
“走,我们去听听这位肖教官的课。”戴春风一扬手,说道。
“处座,肖勉现在用的名字是袁国安。”余平安赶提醒说道。
“知道了。”戴春风点点头。
青浦特训班的学生只会知道他们的教官名字叫袁国安。
只有青浦特训班其他少量重要教官才知晓这个教官便是‘肖勉’。
日本方面已经多多少少知晓上海特情组的存在。
程千帆同戴春风商议,肖勉这个身份,也应该适当的露面,坐实这个身份的存在。
有些时候,一个身份一直藏着掖着,敌人搞不到任何相关信息,会极度疑神疑鬼,搜查扩大化,这反而不是好事。
坐实了肖勉这个身份,并且肖勉的一些信息有一定几率会传出去,实则是对程千帆的保护。
当然,保密还是要保密的,所以,只是个别重要教官会知道肖勉这个人。
……
这是一件瓦房教室。
教室内密密麻麻的坐满了学生。
‘青浦特训班’共有四百多名学员,皆是戴春风从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中找寻的辍学青年、知识分子、学生组成的。
四百多名学员,分成了五个班,每个班八十到九十人之间不等。
戴春风和余平安来到教室外,站在窗口朝内看。
便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国军中校,络腮胡子,右脸颊有一道长约三四厘米的刀疤,军装笔挺的正站在讲台前慷慨沉声。
“特工要成功的潜伏下来,要活下来,第一信条是什么?”程千帆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三个字:合理性!
“他军装哪来的?”戴春风问。
“是袁教官特别要求的,他定要穿着军装。”余平安轻声说道,“这是盛叔玉的军装,被他拿了去。”
戴春风看了程千帆一眼,终究是没有批评,他是知道程千帆的履历的,最后中央陆军大学第六期步兵科肄学,这小子骨子里应该是渴望在战场杀敌的。
此外,也只有身处这样的环境,程千帆才有机会光明正大的穿上他最热爱的国军军装。
这小子。
幸亏程千帆的祖父顾之先生将他从南京黄浦路诓回了江山老家。
戴春风心里也是乐了,国军少了一名校官,特务处多了一名足智多谋的王牌特工。
“是的,合理性。”程千帆点点头,“身处群敌环伺的敌后,首先要有一个隐藏身份,然后,你做得每一件事,都要和这个隐藏身份相符,这便是合理性。”
说着,程千帆看了一眼众学员,他随手点了一名学员,“虞爱林,你来扮演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
说着,程千帆一摆手,有士兵提着一根扁担,两个箩筐,还有其他一些家伙事进来,放在了地上。
虞爱林来到讲台边,他没有立刻做事情。
而是仔细捣鼓了一番地上的物品,然后才用扁担挑起两个箩筐,又拿起一个黑不溜秋的毛巾搭在了脖子上,想了想,又弯腰从其他物品中翻检出一个葫芦,系在了箩筐边上。
走起路来,葫芦头的铁钉和箩筐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和着‘小贩’口中的喊声:针头线脑喽,便宜卖喽。
看着虞爱林扛着扁担、箩筐,叫卖的热火朝天。
“停!”程千帆叫了停。
“袁教官。”虞爱林看着教官阴沉的脸孔,有些不知所措,他自觉自己的表现是极好的。
程千帆盯着虞爱林看,看的对方不知所措,然后他摘下虞爱林脖子上那灰不溜秋的毛巾。
“这块毛巾。”程千帆拿起毛巾,对着学员们说道,“大家注意,这块毛巾有两个使用用途,一个便是虞爱林刚才那样搭在脖子上擦汗用。”
说着,他毫不在乎的拿着黑不溜秋的毛巾擦了擦汗水。
然后,他将毛巾搭在肩膀上,扭头看了一眼,又移动了一下毛巾的位置。
然后弯腰扛起扁担、箩筐,站起来。
众学员立刻明白‘袁教官’所说的毛巾的第二个用途了,毛巾是垫在扁担下的,这样可以减少扁担和肩膀的摩擦。
“当然,有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会在肩膀位置的衣物上多缝两块布丁,这样也可以减少衣物的磨损,同时保护肩膀。”程千帆说道。
说着,他架起扁担,将垫在肩膀上的毛巾又移动了一下,一头稍长,一头稍短。
“这样才是最正确的。”程千帆说着,抓起稍长那一端的毛巾,正好可以擦拭脸颊汗水。
如此,既可以保护肩膀部位,也可以发挥毛巾本来的作用。
“不要小看这样的小细节。”程千帆看着众学员,“如果你们中人想要假扮走街串巷打探消息的小贩,然后从我的身边经过,便是这些小细节足以使得你们暴露,被我一眼识破。”
都是知识青年,甚至于除了高中生,还有两名大学生,大家对于袁教官所讲的这些细节,有些人听得很认真,有些人并不以为意。
程千帆将一些人的漫不经心的表情看在眼中,他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都是知识青年,高学历,他们加入别动队,加入特务处是为了打鬼子的,即便是日后潜伏在敌占区,他们的潜伏身份也多是体面的,不会干这种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工作,所以,根本不用在意。
戴春风站在窗外,将一些停课不认真的学员的表现看在眼中,心里哼了一声:
眼高手低。
“还有一点,卖针头线脑的小贩的叫卖声音,并非虞爱林刚才那样随便喊两句。”
程千帆说着,扛着扁担、箩筐,在讲台边上走动,扯开嗓子喊起来:
“顶针锥子针头线脑,烟袋火镰绣花荷包,镜子油盒梳子剪刀,洋袜子手巾随便挑……”
学员们震惊的看着他们的教官。
刚才那个站在讲台前,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国军中校,此时肩膀放低,脸上带着笑,最后还拉一个长声喊:“贱买贱卖喽——”。
袁教官随便指了指前排一个学员,此人站起来。
袁教官还热情的上去招呼:“您随便捡来随便挑,不买瞧瞧也不恼!您瞧瞧,开开眼,您用着保准好喽!”
这叫卖声,抑扬顿挫,唱得声音越高。
要不是看袁教官那一身国军校官服,还有那令人出戏的络腮胡子和脸上的刀疤,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走街窜稀的小贩。
……
“好小子。”戴春风在窗外看的津津有味,赞叹不已。
余平安也是面带笑容,这也是他的学生。
“除了合理性之外,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程千帆说道,“记忆力!”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尽可能的记住你周边的人和事,记住周边环境,当你发现周围情况和你认知中有了变化,哪怕是比较微妙、不起眼的变化,都要引起高度警惕。”
程千帆看着学员们,“今天最后要讲的就是,当你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劲,或者是你怀疑某人有问题的时候,你应该做出的最正确的反应是什么。”
说着,程千帆指了指一个学员,“雷嘉良,你过来。”
“是!”一个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学员走到讲台边。
程千帆从身上摸出两页纸。
“这两页纸上写的一模一样,是我设定的一个情节。”程千帆说道,将一页纸递给讲台下的学员,令他们传阅,将另外一页纸给了雷嘉良,“两分钟时间,看完后,酝酿一下,我们来演一场戏。”
“是!”雷嘉良说道。
这是一个小故事,甲是特务处的特工,他奉命和乙接头,不过,乙已经叛国了。
甲从蛛丝马迹意识到了乙有问题。
“时间到。”一直在看怀表的程千帆说道,他从雷嘉良的手中拿走那页纸。
……
甲:怎么来晚了?
乙:别提了,碰到日本人在街上抓人,为了避开不得不绕了路。
甲:日本人?
乙:日本特高课联合宪兵搜捕反日力量,抓了好些人。
甲:有我们人在里面吗?
乙:不清楚,我没敢多看。
甲:设法打听一下,我担心万一有我们的人在里面,会熬不过严刑拷打。
乙:交给我了。
程千帆看了一眼众学员,开口说道,“这个时候,甲看到乙的衣袖沾染有血渍,他不动声色的问。”
甲:你受伤了?
乙:没有。
这个时候,乙也看到了自己衣角的血渍,心中发慌,强装镇定说道:这是我绕路的时候从一个菜场过,可能是蹭到了肉铺上了。
程千帆发给众学员的那张纸上,剧情就写到了这里了。
他们略有些失望,这个故事虽然不能说乏味,但是,确实是不够惊险刺激,只是从衣角发现了血渍,故而产生了怀疑,这和他们所想象的与叛徒的直面交锋场景差了不少。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号:
他们都看着讲台,大家都想要知道袁教官所说的此种情况下,如何正确处理。
有学员小声议论,大家普遍的共识是,设法控制住乙,将其抓捕审问。
“西自来火行街的那个肉铺?”程千帆看着雷嘉良,确切的说,他是表情严肃,盯着对方的眼睛,冷冷询问。
“是的。”雷嘉良有些惊讶,剧情已经结束了啊,为何教官还继续询问,不过,想到也许教官是想要看看自己的自由发挥,他便点点头说道。
“肉铺左侧挂的招牌染了油漆,是什么颜色的?”雷嘉良话音未落,程千帆立刻追问。
“黄色。”雷嘉良下意识说道,却是蓦然脸色大变。
话音未落,程千帆快速从腰间拔枪,关闭保险,开枪,一气呵成。
砰的一枪,直接打在此人小腿上,对方应声跪在地上。
然后,抬起手腕。
程千帆又开一枪,直接击中了虞爱林的眉心,后者脑浆都被打出来了,栽倒在地。
现场一片惊呼、尖叫声。
窗口的戴春风和余平安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
看着一队士兵举着枪冲过来,他的护卫保镖也慌忙围过来,众人将教室团团包围,戴春风冷哼一声,脸色铁青。
“袁教官,什么情况?”戴春风在众士兵、特工的护卫下进来。
“处座。”程千帆向戴春风敬礼,然后走到戴春风的耳边,耳语一番。
戴春风脸色连连变化。
指了指虞爱林的尸体,“拖出去。”
又指了指被士兵死死按住的雷嘉良,“带走,严加审讯。”
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戴春风点点头,阴沉着脸离开了。
竟然有日本特务潜入青浦特训班,所部对此一无所知,这令戴春风极为愤怒。
“经查,雷嘉良、虞爱林是日本特务,两人假扮爱国青年打入我别动队,现已查明二人身份,施行抓捕。”程千帆扫了一眼表情各异的学员们,表情严肃说道。
学员中一片哗然。
大家都没有想到队伍中竟然有日本特务潜入,更没想到会是雷嘉良和虞爱林,这两人平素表现的颇为活跃,提及日本人的时候,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咬死日本侵略者的架势,这样的人竟然是日本特务假扮的?
……
青浦特训班,班主任办公室。
此时此刻,戒备森严。
门口的岗哨明显增多。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戴春风沉声问。
程千帆这个家伙,今天刚刚来青浦,好好的上着课,竟然突然拔枪射杀学员,要不是他对程千帆高度信任,初步相信程千帆所说此两人是日谍,他早就立刻下令卫兵将程千帆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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