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有许多乞丐,乞丐刘承宗也见得多了,多到在肤施城里看见乞丐就像没看见一样。
但这个乞丐不一样,他穿对襟鸳鸯战袄,就算是黑面朝外满是污渍、混在一群乞丐里被小二撵走,刘承宗还是能认出来,那是骑兵的衣裳。
这袄子外红内黑,上窄袖下齐膝,是明代最基本的兵衣。
兵衣领分四种,有交领、盘领、圆领、方领;襟分两种,有大襟与对襟。
步兵衣为大襟,骑兵衣为便于乘马设计为对襟。
这身衣裳让从酒铺接过曹耀递来稠酒的刘承宗注意上这个人,正好四匹马拴在酒铺外他也怕丢了,便拿着酒壶、端着木酒盅出来坐在马厩栏杆上,边喝边看。
那人混在乞丐群里,看上去像受到排挤,也可能是自己不愿与乞丐为伍,站在最外若即若离。
面庞精瘦长发蓬乱,生着双昏睡三白眼透着狠劲,看不出究竟多大岁数,约么要四旬往上。
他被直酒铺子的小二撵打挨上几下并不生气打人,只是躲到太阳能照到的墙根蹲着,直勾勾用眼盯着小二,过了好久,再次起身。
刘承宗顺他动作方向看去,原是对面客栈走出一行商贾模样的人,他又跟着乞丐们乞食去了。
生存资源越匮乏,当大善人的成本就越高,尤其穷人多的灾年里,能救一个人救不了一群人,何况这年月人人都有难处,极少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该帮别人。
俩商贾与随从们在交谈中自客栈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就被一群乞丐围上,各个掩鼻叹息避之不及,随从涌上将乞丐们隔开,这才满脸嫌弃地洒下一把铜钱。
引得众乞丐争先恐后扑在地上捡拾,那人也想往前挤,却比不得乞丐人众心齐,还在争抢中被推翻在地,最后灰头土脸起来跑到角落,只保住两文铜钱,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吹干净,放进胸口。
“哥你看撒呢,怎么不进去?”
见承运出来,刘承宗回过神,看着堂弟乐了,拍拍他打发道:“去铺子买点干粮,我要用。”
承运不知道二哥要干嘛,不过还是点头应下,麻利地走进对面望塔楼,不多时便提了一包蒸饼出来,道:“哥,店家干粮只剩饼子了,有点凉,要不让店家在火上热热?”
刘承宗摆摆手,道:“不必了,再给我拿点碎银。”
说罢取过纸包提在手上,又要了五钱碎银,在腰囊分成两份,朝那人走去。
“你是兵?”
那人不知刘承宗目的,微微撤步矮身,弓着脖子点头赔笑道:“将爷,小老儿当过兵。”
他低头的动作,让刘承宗瞧见他凌乱头发中露出的右耳有个孔洞,更加确信其军兵身份。
这是在部队遭受刑罚的标志,用弓箭穿过耳朵,通常用于处罚酗酒斗殴、破坏百姓田舍的士兵,但只有军纪极为严苛的将领才会使用,叫贯耳游营。
“在哪当的兵,怎么成了乞丐?”
“乞丐?我不是乞丐。”
这人把话说得极为认真,但好像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就是捡俩钱罢,我在顺阳门当力夫,好几日没活,来的都是推车,不让我干,只能到城里捡点东西。”
听了这话,再联系上这人刚刚的作为,刘承宗明白了。
怪不得乞丐们排挤他呢,人家乞丐们那不是排挤他,完全是他在抢人家乞丐的劳动成果。
鞠躬,他没给别人鞠;磕头,他也没给别人磕;等人拿钱扔地上,他凑过去把钱捡了。
“为啥不让你推车呀?”
那人伸出左手笑了,笑容有些复杂,那只满是污垢的手缺了拇指,让最普通的动作也显得骇人:“其实我行,就是他们觉得推不了。”
“跟北虏打过?”
这人低头一笑,没再多说,刘承宗见他不愿说,也不逼问,抬手把纸包饼递去,附上五钱碎银,道:“萍水相逢,都当过兵,拿着好好过日子。”
他这个举动把那人看愣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还问道:“将爷是哪个营的长官?”
“我不是将爷,这过去的铠甲。”
说罢,见曹耀、鲁斌从酒铺里喝了酒出来,和承运一道在客栈门口等他,便抱拳道:“我是北乡黑龙山民壮,刘承宗,就此别过了。”
走到客栈前,曹耀讥笑道:“小狮子你还挺善良,我看那是个军人,你给他饼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真想帮他就该给把刀。”
曹耀的脑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让刘承宗笑道:“你就唯恐天下不乱,我给他刀干嘛,他想过安稳日子。
在城南当力夫拉不到活才来乞食,给他刀子让他像郭扎势一样拿刀给人磕头?”
照刘承宗看,他帮那老兵,跟老兵本身没有关系,只和他自己有关,他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所以才想帮上一把。
至于曹耀这种间歇性匪帮思维,他权当没听见。
几人进了客栈,自有小二引着去了后院里承运早早订好的通房。
肤施县是座山城,望塔楼的通房并不在楼上或铺面里,而要穿过客栈放着磨盘比邻仓库的后院,是孔窑洞,窑洞旁山坡上有堆积够用半年的木柴。
窑洞的窑口高大,里面也很深,顶上用粗壮原木架梁加固,窑里半边是宽大土炕,铺设床板垫有几床薄褥子。
除此之外,就只有门后方凳上放一只打水木桶。
“这屋子可真他娘是睡觉用的。”
曹耀嘿嘿笑着,这敲敲、那动动,最后盘腿往炕上一坐,道:“除了床啥也没有!”
“有屋子睡不错了,挺奇怪的你,在山林老庙折腾这么多年,还对睡觉地方有讲究呢?”
刘承宗这话令曹耀瘪起嘴来:“咋的,我在土里刨坑泥里打滚,就不兴想过好日子了?”
“行行行,过好日子,回去到我家后头那窑洞里跟嫂子好好过几天好日子。
我自己去老庙庄的土地里打滚去……”刘承宗坏笑着也坐到炕边上,皱起眉头摆手道:“承运呢,还等着让他算二十四户流民耗粮呢,哪儿去了?”
他没注意。
倒是曹耀有几分猜测,凑上前道:“以后我真得管管这嘴了,多半是你弟听我说话,避嫌去跟掌柜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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