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 第七十二章 刘长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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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安卫因刘承宗这只蝴蝶扇动翅膀,聚起了一股旋风。
    试百户杨彦昌那日与刘承宗分别,突然意识到自家守着金山银山却挨饿,这不符常理。
    金山银山,自然是军械甲仗。
    说起来,大明九边卖买军械早已成风,甚至长城边上的墩堡都已经卖到再无可卖的地步。
    可是在延安卫,这种活动还仅限于卫所内部的左手倒右手。
    一般是将领卫所里的东西攒一蹿,收拾收拾能用的,发给家丁。
    普通旗军的倒卖军械,仅限于驻卫军余把些刀枪箭矢卖给百姓防身。
    大宗军械走私,不是不想卖,实在没人买。
    府城是延安府军事防御的重心,府城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大贼,即使贼人流动进来,也很快就被剿灭。
    否则像甘泉虎将那样数百人规模,劫掠富家的小贼根本不至于四日就被剿灭。
    而除了贼,有需要、有财力购买大量军械的士绅,完全有能力通过官方渠道向府衙县衙购买、请求调拨军械。
    况且走个指挥使的关系,调个百户,五十一百人直接驻在家里,平时种地,武器装备都在围子里放着。
    不光有武力保护,还能创造经济效益。
    走私多没意思,又贵,还要担风险。
    直到刘承宗找上杨彦昌,给这位穷困潦倒的试百户打开新世界大门。
    粮食对打算当逃兵的杨彦昌没有用处,但三石粮食能救济不少留在卫所的弟兄。
    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个能够长期使用的办法。
    逃兵在外抢围子,旗军分批逃跑,逃跑前把卫所兵器运出去,粮食救济旗军。
    运出去的火炮能加强逃兵力量,抢更多围子,救济更多旗军。
    这不是当逃兵。
    这是创业啊!
    杨彦昌回去挑挑找找,很快在兵器库锁定自己的目标。
    那是门铸铁涌珠炮,长一尺七寸,周长八寸,重四十五斤,炮身用五道铁箍加固。
    装药八两打一斤二两合口大弹与二十颗一两弹。
    这门炮铸造于万历三年,炮身编号两千二百四十一,这一型号的涌珠炮在那年朝廷一共造了两千四百门,用来搭配车营。
    在陕西边军,这种炮也分配给马军,五十人马队装备一门。
    小型炮,是弓弩火枪的火力补充。
    全炮由炮身、方形炮架、炮弹箱组成,全重不到二百斤,能用一匹驮马背着满地跑。
    “这炮没炮架,杨百户想拿它去玩玩?”
    看管军库的老旗军坐在库门前,眼中带着看淡一切的睿智:“火药弹药库里可不给出。”
    杨彦昌瞪起眼来:“没炮架怎么打?”
    涌珠炮的炮架,是个长三尺、宽一尺五、高一尺的实木块,上面有和炮身五道铁箍相合的槽,两面四个拉环,用宽皮带固定炮身。
    打放时需要在木架下垫木块,基本上射击就是用炮口垫高一寸、火力远多少步这种计算方式。
    没木架圆筒炮身放地上根本没法打。
    老库兵老神在在:“哟,这可怨不得我,自打小老儿接手看库,这位爷爷就没架子。
    万历十八年叶公总督陕甘军务,炮架都换成三轮轻车。
    后来轻车被你家千户挂上毛驴拉回家了,咱也不知道他拿个炮车弄回去干啥。
    反正后来就没还回来,说让把从前炮架找回来将就着用。
    可那么些年过去,木架子早不知被谁弄出去打家具了。”
    还被谁弄出去打家具,杨彦昌觉得就是这老旗军弄出去打家具了。
    不过他也没说,一脸嫌弃边报怨边往外走:“没炮架、没弹药,我要它干啥?”
    表面一脸实际内心狂喜,再不走非得被看库老头儿瞧出他的喜悦。
    连着炮架炮弹箱不到二百斤,想弄出去不容易。
    可单单一门涌珠炮。
    这四十五斤的小玩意儿,拿个床单子一卷裹着不就走吗?
    简直天赐良机!
    至于没架子没炮弹,就让刘承宗去操心吧,反正说好的炮是给他了。
    随后,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下发至卫所军官,陕西定于六月三日兵分三路剿贼。
    整个延安卫乱糟糟的调派军械人马。
    趁这机会,六月初一晚上,杨彦昌动手了。
    他授意三名旗军。
    一个混进军库用破棉袄裹着涌珠炮扔出院墙。
    一个在院墙外等候多时,像怀里抱了个胖娃娃东躲西藏,交至最后一人手中。
    最后这青年叫任权儿,十九岁,小个子,祖上七代都是军户,五岁起就在卫所听人使唤干活了。
    他提起破棉袄连夜去了老虎腰。
    路不熟,又饿得有夜盲,挂树上了。
    刘承宗早上带人跑步,才把他救下来。
    把杨彦昌教给他的涌珠炮注意事项、炮架制式告诉刘承宗。
    比起火炮,刘承宗更在意人。
    炮已经到了老虎腰,就不会跑。
    但这脏兮兮的任小个子身上有没有传染病,可不好说。
    一番盘问。
    他没别的病,就脚上有伤。
    是俩个月前晚上用裁缝剪子剪脚趾甲,把脚趾伤着了。
    旗军在卫所不能闲。
    军屯田里能种地的时候要下地干活。
    不能种地的时候,也要下地干活。
    把没发芽的种子刨出来,一刨刨一天,回去正好凑半碗。
    总这么干活,脚上发炎,好了烂、烂了好,跑不快。
    如今卫所没粮,别人还有个战场立功的念想,他这身体不符合出征条件,就动了当逃兵的想法。
    刘承宗问清楚情况,转头一挥手叫郭扎势给他绑了。
    吓得任权儿哇哇大叫。
    “叫什么叫!你这脚不好说,扎实去弄桶水烧了,一会我给你把腐肉剜了,歇俩月估计能好。”
    边军大多都懂点治疗外伤的方法,刘承宗对外科也有所涉猎。
    最早是秋防跟长城根二皮匠学的缝死人,后来读过几本像《外科正宗》之类的医术。
    但手边没药,他对这伤也没更好的办法。
    只能清理干净叫他歇着。
    一时间把任权儿惊呆了。
    不为剜肉。
    让他歇俩月。
    一再追问刘承宗,歇俩月不得饿死?
    得到‘歇着就行,管饭’的答复后,把这五岁开始就没歇过的军户娃感动坏了。
    对刘承宗来说,这叫现学现用,承祖大哥给他交换的惩罚心得。
    在士兵受伤、得病的时候,主将细心照料,最容易收获人心。
    刚进行到洗脚这步,任权儿已经泪流满面。
    等剜肉时哪怕疼得浑身发红,都硬忍着不动。
    说什么也不给刘长官添麻烦。
    完事后抱住刘承宗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念叨:“刘长官真好,刘长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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