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 第一百四十章 全营结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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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晋前日,王嘉胤招各路反王前去清涧议事。
    刘承宗留下上天猴等人攻打延水关,前往清涧。
    乌泱泱上百个造反头目相聚,那可真是让刘承宗把这辈子该见的乌合之众都见了。
    人们排定座次,刘承宗排在反王第四,本来该是第三,他让给了高师傅。
    最后决定兵分六路,以王嘉胤之河曲、不沾泥之葭州、王左挂之韩城、混天王之宜川、高迎祥之吴堡、刘承宗之延水关,一齐入晋。
    等刘承宗回到延水关,关门已向他洞开。
    承运带人牵几匹高头大马,走上前道:“哥,你走之后,有人说是横天王部下,送来铠甲二十领、战马三十匹,还有块横天元帅金印。”
    他看上去有点慌:“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人放走了,这怎么回事……横天王被招安了?”
    “真给官印了?”
    刘承宗也一脸蒙,叫魏迁儿去集结哨长,进了延水关官署。
    官署正好左右设下八张椅子,哨长们依次坐了,立刻七嘴八舌问起话来。
    有问设官的,也有问兵力的,还有问反王聚首情况的。
    刘承宗抬臂压下,待众人安静才道:“先说清涧议事的结果,到清涧各路首领百余,他们说此次入晋大军有十四万。”
    曹耀、杨耀等人都不以为然,师成我吃了一惊,只有承运信了,瞠目结舌,惊讶道:“十四万?”
    “你看看别的哨长,也就你信了,这兵数都是他们自己说的。”
    刘承宗逗了承运一句,对众人道:“真有十四万还跑到山西做什么,直接杀到固原把三边总督抽了,上百个首领,人太多。”
    “小首领我就不说了,有的首领那手下兵马还没承运管的骡子多,说座次,清涧排了座次。”
    刘承宗胳膊撑在座椅扶手上:“第一是横天王王嘉胤,第二是左挂子,这里排完我站在中间,几个说自己有一两万人的首领都不敢往前坐。”
    官署哄堂大笑,曹耀问道:“那咱排第三?”
    刘承宗翻出手掌比出四根手指:“第四,第三我让高师傅坐了,我们以后时日还长,没必要跑那拿个短命鬼架子。”
    “至于兵力,肯定没十四万,混天王大伙都见过,前几日在延川还一块吃了顿饭,他全营拢共三千出头,就六百人能称得上是匪,到清涧开口就是三千战兵一万辅兵。”
    众人再度哄堂大笑。
    上天猴没跟着笑,有帮朋友说话的想法,认真道:“混天王早前被李卑追击,兴许是怕被人看轻,才多说些数目。”
    “对,他就是这想法。”
    刘承宗收敛笑容接了一句,算是把混天王的事揭过,道:“我估计此次入晋兵马,六路也就三四万人。”
    曹耀早就按捺不住了,这会见人们都不笑,干脆问道:“将军,那官职是怎么回事,朱家皇帝咱还没推翻,又在脑袋上请回个王家皇帝?”
    “往那一坐就给官职了,我还以为是随口说说,我是横天元帅,不沾泥是覆地将军、混天王叫混天将军,还有一大堆什么将军中尉的,哪知道金印都给送来了。”
    刘承宗对此也很无奈,随后笑着起身道:“管他呢,有人送金子难道不好么,这草台班子没准啥时候就散架了,这不重要,我们日子还长,重要的是……我给他们划界了。”
    延水关的守备署挂着副舆图,刘承宗借此便利,随手握马鞭在图上指道:“太原以南,绛州以北,纵横五百里,是我们和闯王的地方,不让他们进。”
    几部哨长全听愣了。
    刘承宗圈出来这块地方,几乎是山西最肥沃土地的三分之一。
    杨耀问道:“将军割走一大块,他们愿意?”
    “不愿意咋办嘛,”刘承宗笑着反问道:“打一仗?他们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比之李卑如何?”
    众人又是大笑,李将军成战斗力计量单位了。
    但话说回来,真比战斗力,那确实没人敢在刘承宗嘴里抢食。
    如今跟官军动过手的反王不少,但真正作战过的只有前头四个人,王左挂输了、高迎祥被打败靠刘承宗扳回一局。
    只有王嘉胤和刘承宗两个人,在堂堂正正的两军对垒中胜过官军。
    这俩人还是王嘉胤猛一点,刘承宗在延安府以逸待劳,王嘉胤则是自起事之初就游走在边墙内外,不停捅延绥镇官军的屁股。
    若没王嘉胤,陕北的各路反王都不会这么舒服,二道边墙的边军一经调动,一准被王嘉胤偷家。
    刘承宗笑道:“不过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剑拔弩张,后头的人都不敢说话,说是六路入晋,其实也就三路,横天王和不沾泥一路,我们和闯王一路,左挂子和混天王一路,上中下,正好把山西分了。”
    “横天王那路过了岢岚州,有忻州代州,也是肥沃地方;左挂子如能打破韩城,河东河西尽是肥沃田地……承运一会记得把这舆图拿走。”
    叮嘱承运一句,刘承宗才接着道:“不过我们确实占了便宜,有南北两路侧应,被大股官军截击的可能不大,最大的问题是吕梁山和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
    八名哨长和上天猴都露出茫然之色,王文秀拢着大胡子道:“还请将军示下。”
    刘承宗站起身来,手撑在桌子上用力按了按,稍稍组织语言,道:“诸位都是我刘狮子信任之人,那纵横五百里,我们占不完。”
    “我们这些陕西人,当兵的见惯生死轻视性命,饥民流民,也是踩着尸骨活到今日,山西旱情并非如此,那的百姓受些欺压,但还能活,我不想因我等入山西,让那些本来能活的百姓死了。”
    “若都涌入一处,我无法分辨谁为口吃的杀人劫掠,谁为取乐滥杀无辜。这外不能御虏、内不能安民的屌朝廷视我等为贼,它气数已尽视个屁,我们不能把自己当作害民贼,我们是反贼。”
    几名边军出身的哨长轻笑。
    不光笑这屌朝廷,也笑自己。
    他们都为大明流过血。
    若说大明是匹驰骋烈马,每个人都曾以为自己是血肉,后来才知道是草,是嚼碎了吞进肚里的草!
    嘭嘭两声。
    坐在椅子上的杨耀把脊梁挺得笔直,他在拍桌子:“将军说得对,我们是反贼,不是害民贼!”
    荣誉感不能当饭吃,但吃饱饭了荣誉感很有用。
    反观另一个百总王文秀就冷静多了,拢着大胡子看了杨耀一眼,轻笑一声道:“吃饱饭才几天啊你?我不管啥山西百姓,我的弟兄靠将军才吃饱饭,将军怎么下令我就怎么办。”
    高显跟刘承宗对视一眼,笑道:“别看我仨了,曹哨长是老反贼了,我俩至多也就是个小反贼,这世道已经死太多人了,我也觉得少死点好。”
    冯瓤嘿嘿笑笑没说话,只是朝刘承宗点了点头。
    老反贼曹耀却陷入了思考之中。
    刘承宗问道:“曹兄怎么想?”
    “嗯……这世道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曹耀皱着眉头长出口气:“但有个事,我们进山西,只是就事论事啊,你们听我盘算盘算,咱要干啥。”
    曹耀摊开手来侃侃而谈:“兼并田土的大户,还有贪官污吏、欺压良善的士绅,打掉或把地分了,均田免粮嘛,历来造反失败的都这么干。”
    “还有藩王,那个庆成王府好多年了,我想得紧,打完他们有粮,回陕西,我知道承运之前说了要向山西渗透,像在延安府那样,带百姓抗抗税。”
    说罢,他把手点在桌上:“可其实这是在帮朝廷,朝廷那帮想弄死我们的王八蛋,做梦都想干这事。”
    曹耀把两手一摊,意思很明显。
    藩王、土地兼并、乡绅大族,朝廷的沉疴宿疾。
    “肤施县、安塞能成事,是有天灾、有军队,北有王嘉胤拖住边军,刘管队在延安府城镇着,我们先后在延川打路诚是运气是取巧,在延河河曲打李卑……奶奶的那仗真窝囊,也不是打不过,就,唉不重要。”
    这家伙说着说着还跟自己急上了,拍手道:“我们在那,给百姓均田分地,带百姓抗税,那就是一呼百应众望所归啊,但你不走吗?你能带所有百姓走吗?你走了他们怎么办,继续抗税?拿头跟刀子抗。”
    “人家一没天灾,二来贪官污吏被杀了,三来收佃租的豪家大户也没了,交个税不至于破家灭门,投献还没了,如此一来……”
    曹耀挥手在众人之间转了个圈:“我们进山西一趟,南边北边不敢说,朝廷今年在山西中间收的秋粮至少多一半。”
    承运一直皱着眉头听着,等他说完才道:“曹管队,那我们留人继续抗税呢,把受伤老兵留下,教他们训练,和民壮、税吏、旗军打。”
    “可以。”
    曹耀先肯定了承运的想法,而后道:“一定会有这样的人,日子过得满腔怒火不知该找谁报仇,你不给他指条明路他就落草、就上吊,他会铁了心去干,但还是那句话,山西不是陕西,别人家也不是黑龙山。”
    “那样的人才几个,去练他们,一家给我们出个壮丁,家里少个种地的壮劳力,老百姓生计不要了,练半年跟官军打一打,打完,这些人死了,村子被官军抢掠一空,下次我们再进山西,老百姓也会拿起刀枪对付你我。”
    曹耀翻开手掌,无声地摇摇头:“中间的情况未必能比南北强。”
    承运想再说些什么,手已经抬过头顶,最后又无力地落下:“那咋办啊?”
    钟虎苦恼地把手在发巾在抓着,最后无助地看向刘承宗:“将军,这他妈也太复杂了,你跟我说把杀谁?”
    刘承宗笑笑,说道:“其实曹哨长说的,我都想过,以前在陕西是没有条件,兵力有限,不是被这个撵就是被那个打,不能散入乡里控制村庄,也没法子考虑长远的事,也就杏子河,那够大。”
    “我们也确实在山西待不久,两山夹一川,进去难出来也难,但我还是想试试,我们走后百姓继续抗税会让心向我们的百姓死伤殆尽,那就不抗税了嘛。”
    刘承宗说得非常轻松:“人啊,人比马重要、人比钱重要,人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这些人在,我们就不亏,给朝廷纳粮就纳粮了,大不了交秋粮我们再去一趟,就逮着官府抢又有啥不行?”
    “退一万步,让他们收上点粮又如何?那些村庄百姓心向我等,没了摊派,百姓收的粮更多,我们别指望百姓付出全部,人家能帮我们的时候帮了,就够了,别人凭啥为我们摊上性命?”
    他不认为百姓会和官军死拼,内心里也反对在他们走后,百姓和官军死拼。
    他从崇祯皇帝身上学到最大的经验,就是要知道别人是需要吃饭的。
    让百姓抛家舍业抛妻弃子去投入训练,为他们造反事业增砖添瓦,这现实吗?
    百姓要吃饭,吃饭要活着。
    大多数百姓只有一种可能才会造反、才会死拼,就是不让百姓活着了,怎么都是死,其中一部分才会选择死拼。
    “留下义军之名,这次百姓怕,下次百姓不跑,再下次百姓夹道相迎,饭要一口一口吃,反要一步一步造,我们比朝廷官军做的好,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刘承宗笑得格外轻松。
    山西旱灾程度轻,但山西一样有边军,边军一样没军饷,一样吃不饱。
    而官军不能抢乡绅、不能抢官府、不能抢王庄,官军只能抢百姓。
    他们不一样,他们能抢的太多了,百姓反而是最没必要的一个。
    收益低、危害大。
    “不会有害处,你们只需要跟哨下军士把这些事讲清,同时严肃军纪,不得擅自劫掠,各哨战利五成上缴、两成留用、一成发给军官、两成发给士兵,做好这两件事就行。”
    “这是我们第一次出现在山西百姓眼中,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反贼不是害民贼。”
    刘承宗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后肃容道:“全营结保,各级自上而下,哨长保队长、队长保什长、什长保军士,保证部下士兵会残害无辜百姓、勇敢战斗,违者上下皆斩……谁做不到,就回杏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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