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海上战云密布,西宁府动员十万牧民,拖拽火炮的牦牛队车毂击驰,四十二艘车船往来输送。
豪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在遍地驴马粪味的新城转悠,三天求见刘向禹九次,第四天在府衙门口等了整整一上午,才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刘老爷。
“太爷!”
豪格的礼数很足,见面先上前再后退一步,给刘向禹屈左膝、垂右手、身体前倾行了个礼,这才起身急切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刘向禹牵着红旗一愣,抬手作揖回礼,道:“随我入府吧。”
说罢叹息一声,这才轻轻颔首:“还是打起来了。”
红旗并不算是老马,按照它的年龄,算是正值壮年,本应再服役三年,但其最适合随军征战的七年里,有三年都处于营养不良的阶段,承担重役,使得身体大不如前。
上次参与战事,刘承宗就感到它驮着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便把它交给平时不着铠甲的父亲骑行代步,再过两年送到海上龙驹岛颐养天年。
进了衙门,待刘向禹坐于主座,豪格侍立一旁开始诉苦:“太爷难道不知道小侄前来,叫侄子等得好生辛苦。”
对于这事,刘向禹没有多说,他不是故意不见豪格,只是大战兴起事务繁忙,根本顾不上。
他摇摇头道:“你知不知道,老夫近日以来参加多少喜宴,昨日方才自河湟回来,傍晚便参与营中二十九名军官婚礼,今日一早又送其开拔,你也应该知道,大作一仗,什么关窍之事都要为战事让步。”
“是!”
豪格面上洋溢笑容符合,喜道:“我就说嘛,太爷一定不是故意不见我……太爷这么说我就懂了,帅府与我国何其相似,大凌河一战之后,我父王亦是接连参加降将降官婚事,曾有一日十五将官同婚的事。”
刘向禹脸上微微皱眉一闪而逝,不动声色地表现出饶有兴趣,问道:“噢?你们是怎么给降将婚配的?”
“不止降将降官,我国自有法令,汉官一品降我者,以国中诸贝勒之女为妻;二品以诸贝勒女或大臣女为妻,至于降兵,则核查诸部寡妇,给配成婚,若实在没有寡妇,就从国库出钱,替其自民间另娶。”
“替?”
刘向禹很在乎这个词,着重问了一声,得到豪格的肯定答复,他才拢着胡须缓缓颔首:“你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得了刘老爷夸奖,豪格亦为父亲自豪,扬脸笑道:“是啊,不然我祖宗那么多儿子,怎么是我父王做汗。”
豪格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说罢赶忙问道:“太爷,和硕特国师汗已向我父王称臣纳贡,大帅为何执意与瓦剌开战?难道我等联军的好处,还不如那察哈尔?”
“此事与你等无关。”
谈及正事,刘向禹面上仍是那副老好人般的模样,言语却变得格外认真:“如我青海帅府发兵四千里,屯四万军兵驻扎铁岭卫,向你父索要塔山、铁岭、泰宁、朵颜、福余作为牧地,难道你父亲能忍辱割地?”
“这,这断然不可,那就把科尔沁隔开了。”
豪格话音刚落,刘老爷冷笑一声:“哼,瓦剌鞑子同样将我康宁府隔开,还妄想索要五万军兵休养生息之土,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闻言,豪格面上犯难,心想这和硕特部刚向金国遣使纳贡,这威服万里第一步刚踏出去,和硕特就要跟元帅府开战,事情很难办。
换位思考,若把他放在卫拉特联军的角度上,眼下的情况万分棘手。
一来察哈尔林丹汗未死,联军未能达成远征目的,贸然还师威望受损;二来就算想回去,五万军队的粮草辎重也令人头疼。
反正看卫拉特联军这个部署,他们可不像带着回头草的模样。
豪格摇摇头,对此无言以对。
倒是刘向禹拢着胡须笑道:“我听人说,你这些日子总坐在房顶瓦脊上发呆,看出什么了?”
“啊?”豪格一愣,开始装傻:“新城的日落好看啊。”
刘向禹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豪格自幼追随父亲征战,尽管年轻,锻炼出的眼光却格外毒辣,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新城外,元帅府声势浩大的战争筹备瞒不过他。
车马萧萧,他在屋脊每日坐上半个时辰,都是在心里盘算从东边经新城转南的驴骡数目,再加上城外沿途堆积如山的大牲口粪便,能看出来的东西可太多了。
元帅府接连七日,每日经新城向南运送的驴骡不下三千头,再加上战胜后本就向新城以西的牧地输送数万头牲畜,这个数目膨胀得非常可怕。
因为他见过,元帅府的军队运送辎重用的是车,驴骡都是牵着驮行李,动员这么多驴骡,意味着河湟大战两万上下的明军降兵,基本上都被消化掉了。
豪格对上刘向禹的眼神,心里有些发虚,干笑道:“帅府军队,行军极快。”
刘向禹笑出一声,自家人知自家事,其实帅府牲口并不多。
或许在河湟大战前,各种牲畜驯养极多,但面临食肉活人、人口膨胀、兵力膨胀的现状,元帅府牲口、百姓、军兵之间的比例进一步拉大。
他们的羊、猪即使在掠取兰州郊野后,存栏数目都非常紧张;而耕牛甚至连发给河湟百姓的数目都不够。
此次征购驴骡两万余头,很多本身就是河湟百姓家里拉犁翻地的骡子。
元帅府要从河湟调牲口,绕不过承运,承运一听二叔要在河湟买牲口,当时就建议不要买驴,全买骡子。
西宁以东整个河湟谷地的马驴骡,存栏只有十五万头上下,这个数目已经非常危险,而且其中大部分还是骡子。
骡子很好,但骡子不能配,如今河湟的问题是这批骡子死了,马和驴的数目就会减少到四五万头,到时候影响生产都是小事,以后帅府就没骡子用了。
大牲口少的原因就是战争,一方面是打仗让驴骡死了,另一方面则是前番富贵人家逃跑,他们的大牲口也被带走。
刘向禹本想买驴,一方面是因为驴比骡子便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元帅府也刚刚建立苑马寺,驴子待战后还能培育骡子。
承运是最知道骡子好的人,更不愿看见驴子在战时死掉,因此建议刘老爷允许他在河湟租骡子、买驴子,骡子送去打仗、驴子送到海上。
他的做法很简单,河湟二十个乡保都已经建立完善,让各乡保的保长做中人,签订契约向百姓借骡子,每月给银五钱。
战后骡子活着就还回来,死了就由官府赔骡子银八两、鞍囊银一两。
承运开出的价钱不高,搁在以前租骡子赶路、买骡子的价格可不止这点,但胜在无需出人、帅府管口粮、死了又管赔,因此法令初经下达,各乡就贴了募兵告示、立了募兵桌,登记骡口。
各家百姓纷纷给自家骡子梳洗打扮、草料管够大吃一顿,送去了乡保治所,签契画押。
对河湟百姓来说,说啥租骡子,这去之前要检查骡子身体有无病患、是否跛腿体弱,去了之后给军饷、去打仗、管军粮、死了有抚恤。
除了招的不是人是骡子之外,这跟招兵有啥两样嘛,所以敲锣打鼓,那模样跟送自家娃上战场一个样儿。
至于驴子,承运也买了一批,有三千多头,都是挑着长相好、身材高大的公驴母驴,以高价购置。
如今正好是发情季节,让崔聪好好看护,争取今年配上种,下个八百马骡驴骡出来。
元帅府的马苑设立在青海环湖地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可以把交配地放在海上,正儿八经的海上,青海湖正中间的海心山。
水师衙门的船队在航行中发现那座山,周日强回去翻了好几天书一一比对,又亲自乘船登到山上去,发现上面有古城遗址,确定那就是吐谷浑的龙驹岛,青海骢的原产地。
青海湖在夏季有龙吸水现象,因而传闻海上有白龙,吐谷浑时期常在冬季海上封冻,将健壮母马赶到海心山放养交配,称作龙种,就是青海骢的来源,因此海心山也被称作龙驹岛。
唐代哥舒翰移动神策军至岛上筑城时,起初城名叫神威城,后来因看见白龙,就给城池更名为应龙城。
因此刘承宗的苑马寺,也叫龙驹寺,龙驹寺卿崔聪的治所就设在应龙城,下设海北、海西、海南三苑,拨牧地三百万亩、山间荒地十二万亩、招牧夫三千、垦夫一千六百,专门负责牧养孳生马骡驴牛。
崔聪过去是朝廷固原监牧厅清平苑的监正,在镇原陷落时被俘,一直被刘老爷带到青海,很长一段时间在刘老爷身边干的都是马夫的活儿。
不过这确实是个有才能的好人,当年刘老爷探查镇原县情报,还被当作饥民,想招募到清平苑当恩军吃马粮活命呢。
这人是做梦都想不到,一时之善举,就让他得到了与周日强相同的级别。
崔聪的龙驹寺卿也受封怀远校尉,元帅府的散阶分为将、校、尉三级九等二十七阶,怀远校尉位于一等校尉第三阶,相当于朝廷的从四品。
所以怀远校尉对周日强来说,实际上是低了点,但对曾经是正九品监正的崔聪来说,是一步登天。
刘承宗在封官前使劲琢磨过人们的心态,对周日强,他是不能封给更高官位,更高的两级校尉,对比朝廷就是三品文官了,所以要低一点,到时候建立六部方便转任侍郎。
至于更高一级的昭勇将军,基本上都是河湟大战里从千总升任参将,比如张天琳、黄胜宵、高应登等人。
这帮屌人喝了酒管人家周同知叫咸鱼坊主,搁一块肯定不行。
反倒是对崔聪,大伙儿都很敬重,毕竟都是带兵打仗的,除了李老豺,哪个不喜欢弼马温呢?
李老豺不行,那家伙和镇原县守军有打穿屁股蛋儿之仇,但凡曾经是镇原县守军的他都不喜欢,更别说崔聪这个守将了。
刘向禹刚刚和豪格说了骡子,豪格突然就问道:“太爷,既然帅府执意要与卫拉特开战,小侄也无力阻拦,不过还有两个请求,希望太爷能在战后转告大帅。”
刘老爷问道:“什么请求?”
“希望帅府能与我国在漠北通商,准许商贾前往互市,一应货物。”
豪格说到这,攥着拳头顿了顿,依次抬起尾指、无名指和中指:“我国俱以三倍市价采买。”
新城守着俱尔湾市场,这些日子豪格打听了俱尔湾的物价,不高,甚至对他来说非常之低。
俱尔湾的情况是银子不多,但掌握这个时代来自王府匠人的手工业顶尖技术,能制作几乎所有的东西,在原材料上,这里也格外充足,反倒是白银,只在河湟大战后才有了正常的储备量,市面流通还不多。
而在间隔江河的金国,这种情况正好反过来。
他们能制作的东西不多,辽东作为传统军区,可供掠夺的高级技术多在军事方面,而对于民生并无太多帮助。
明朝在辽东花费大量军费,而在军事失败之下,这些贵重金属很大一部分都流入了金国境内,又没有地方可以贸易,这种情况下人们掠到白银越多,物价就越是高昂,以至于银贱物贵。
尤其是饥荒和农作物减产的灾害,也同样影响金国,也正因如此,黄台吉才选择在艰难时刻力排众议,向明朝腹地发动战争,造成己巳之变。
三倍的价格采购一应货物,这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建议,但刘向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问道:“第二个事呢?”
豪格着实没想到刘向禹是这种反映,他以为元帅府应该对白银非常渴望,不过只是愣了一瞬,就正色道:“父王正筹划废诸申之名,合蒙古、汉人成为新族,还望太爷早日转告大帅联盟之事,我等一同合族,齐称满洲,岂非好事一桩?”
齐称满洲?
刘向禹目光定定看了豪格片刻,垂手在桌上摸索,用火镰把烟斗点了,顿了顿才问道:“你听没听过一首诗?”
豪格愣住,眨眼问道:“什么诗?”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刘向禹没告诉豪格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就在今早传来消息,青海大元帅的中军幕府已移师入驻营盘城,发动民夫给为死在石堡城之战的唐军士兵收敛遗骨、划地建立墓园。
连九百年前的唐军士兵,他的儿子都认为是该收尸的自己人,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怎么会加入什么满洲,无稽之谈。
在淡蓝色的烟雾里,刘向禹道:“豪格啊,太早了,还是等你称王,也许那时我们能谈谈俱称华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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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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