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 第598章 焚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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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八年五月十四日傍晚。
    身处战役最中心的宝鸡城下,左良玉并不知道,刘承宗已经给明军编织出一副庞大的包围圈,将三万明军裹入其中。
    他站在围城营地的土山之上,两眼倒映着宝鸡城下的硝烟烈火,熏熏而起的黑烟也令他急火攻心,督军攻城的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
    一个时辰里,左良玉所率昌平军向城头狠攻三次,次次被打退无功而返,反倒在城下丢下十七具尸首,负伤两百多。
    就这个伤亡比例。
    三次攻城,都他妈死几个人就退下来,说自己在狠攻城头,谁信啊?
    偏偏昌平军确实是在拼命狠攻,只不过罗汝才的守城法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敌军推着攻城军械抵达城下,他既不让人放箭、也不让人放铳,守军就在城垛后边蹲着,甚至因为有俩士兵擅自站起来喊话,被他剁了脑袋悬在城墙高杆上。
    这会四面城头都挂着七八个脑袋,罗汝才杀的自己人比攻城死了的明军还多。
    城头守军有军令,不喧哗、不走动、不放箭、不放铳、不放炮。
    每一个城垛都做为守军信地,城砖上刻着几个人的名字,吃喝拉撒睡全在信地,不准离开。
    女墙外挂着毡毯、被褥,这东西在元帅守城法里叫悬帘,白天挂在城垛外招箭矢、挡枪炮子,夜里由守军盖在身上御寒。
    罗汝才下令城外攻城军队的枪炮只管打、箭矢只管射,他们不准还手。
    一来,城内箭矢、炮子有限,宝鸡城的城墙又有点窄,营中三位千斤大铳摆不上城,仅有十位小口径的狮子炮能摆到城墙上,对射意义不大。
    二来,以箭矢、枪炮跟攻城军队对射,尽管他能占据城墙的高度优势,但兵力毕竟是劣势,己方还有不少缺少训练、难以服从命令的新兵,老兵死一个少一个,与其对射,不如肉搏。
    所以他让士兵都在城垛后面,要么提着锛子、斧子,要么干脆攥着枪管子、火筒子,只等着明军攀爬云梯上城。
    反正左良玉的昌平军没有攻城重炮,所携野战佛朗机式将军炮难以摧毁城垛,就算发射的大弹侥幸将一处城垛击毁,在悬帘的遮蔽下,攻城军队也不知道那块城垛到底碎了没有。
    反倒是罗汝才麾下汉兵藏兵以城垛为限,对攀上城头的明军手过砍手、头过砍头。
    当然,这只是罗汝才的肉搏计划。
    实际上在城头发生格斗之前,他的守军得先把攒了好几天的滚烫金汁儿顺着云梯车倒下去。
    左军那二百多负伤的,全是被煮沸的金汁灌体,混身烫伤,只有十几号人能顶着金汁冲到城头,被斧子、锛子凿下城摔死。
    那可都是顶盔掼甲的先登精兵啊,被金汁这么一烫,没几个能活到战役结束。
    左良玉都要被气疯了。
    他的攻城准备做得很好,底盘坚固的云梯车十六架、梯子外围有木筒遮蔽的筒梯十六架,还有二十多具木幔车,原本想着仰仗这些装备,足够将宝鸡城一鼓而下。
    唯独没算到城头肉搏士兵会被砍下来,偏偏没造楼车箭塔,结果被罗汝才用金汁一通教育,气急败坏地命军队撤下来,重新用将军炮朝城头一顿狂轰。
    炮声轰隆,打得城上的罗汝才胆战心惊,在城头匍匐前进,骂骂咧咧地给军官挨个训话。
    “都他妈好好守城,城破就自己抹脖子,听见没有,左婆子疯了,你们让他捉去,非得都活剐了不可!”
    罗部军兵各个都在城垛后头趴着,被炮子压得抬不起头,身边有千总问道:“将军,大帅援军在侧,咋不过河揍他呢?”
    罗汝才寻思你这人怎么当下属的?
    净他妈问些长官答不上来的事,好生不讲道理。
    罗汝才睁着眼说瞎话:“大帅用兵如神,必有歼灭敌军的法子,我们守住城就行了,最多十日,大帅肯定把他们都打死……那几个番兵头子别闲着,该念经的念经,该念咒的念咒。”
    说完,他狠狠瞪了一眼发问的千总,心说你我俱为帅府将校,一块在宝鸡城里困着,你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他妈上哪儿知道去?
    他也怕啊,说是十天,但其实他只能给刘承宗三天时间。
    罗汝才对攻城守城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刘承宗。
    而刘承宗但凡决定攻打的城池,从攻城正式开始的那一刻算起,就他妈没有能守到三天的。
    大帅若真十日才能干死城外的左良玉,那进宝鸡城正好给咱罗曹操烧头七。
    他希望大元帅的动作能快一点,尽量趁他还热着就能支援、牵制住左良玉。
    只不过他没想到,刘承宗的动作,比他想象中要快多了。
    左良玉在城外用将军炮朝城头哐哐轰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生火造饭。
    忐忑了整整半日的罗汝才刚放下心来,却又听防守北城的叔叔罗戴恩派人来报,说原来在北边的一万明军,又从千河西岸南下,先头部队已抵城外十里铺,估计明日就会加入攻城。
    而他们的大元帅,三营精锐之师,还在千河东岸坐着没动。
    罗戴恩建议,如果明天大帅还没动,他们不行就突围吧。
    罗汝才心说突围倒是说得简单,往北突围,得先打穿艾万年的延绥营,再渡过渭河,才能跟刘承宗主力汇合。
    单就这两个坎儿,恐怕比守城三日伤亡还大。
    怀着踌躇心情,罗汝才给叔叔回复: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子夜时分,夜幕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塬上,千河西岸的山间林地,四处火光冲天而起。
    是镇守汧阳城的杨承祖。
    杨承祖早就想去救罗汝才了,他跟罗汝才是发小,罗汝才也是他大哥。
    实际上如果不是罗汝才投了刘承宗,他更乐意跟罗汝才一块混。
    诚然,元帅府是兵多将广、军纪严明、兵粮管够、威风八面的西北霸主,刘承宗也对他有恩,曾经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
    但说到底,当年在延安府,罗汝才丢给他四千贼兵让他管,结果一个冬天内讧三次,自己跟自己打得还剩四百人,开春他羞愧得都想跑路了。
    实在是罗汝才回来早,看见膘肥体壮的四百人,还勾肩搭背的夸他带兵有方,专门出去给他抢了个暖床婆姨。
    是,跟着刘承宗确实威风,他们是正规军队,他杨承祖也是将军,有出息了。
    但这根本比不上他跟着罗汝才的时候爽。
    在罗汝才身边,杨承祖是真真切切能感受到,他一个杨承祖,在罗汝才眼中,比三千六百个农民军更重要。
    大元帅能让杨承祖为之而战,罗曹操能让杨承祖为之而死。
    如今罗汝才被围在宝鸡城,就算没有刘承宗的命令,杨承祖也在做出城作战解围的准备,虽然他麾下只有两千五百人。
    白天刘承宗的命令一到,杨承祖大受振奋,只要明军去打刘承宗,宝鸡城的围困便不攻自破,到时候他依照军令去烧几座宁夏兵的空营寨,轻松惬意。
    但杨承祖也没想到宁夏军下午渡过千河,居然又缩回去,顺着千河往南走了。
    杨承祖寻思,他们过去汇合左良玉,罗汝才不就更危险了吗?
    所以还是得出城,先把营寨烧了再说,能把边军引回来最好,引不回来,就再看大元帅的命令。
    他出城前就派人快马给刘承宗报了个信儿,消息当天夜里就经快马报告到刘承宗那,刘狮子只是点点头。
    宁夏军既然没有来攻打他,其实杨承祖去不去烧营寨,意义都不大。
    因为这步闲棋在他看来,只有在宁夏军陷入作战状态时才有最大的意义。
    试想两军在凤翔塬上鏖战,宁夏兵一回头背后冒出黑烟,营寨被人烧了,必然会军心震动。
    而现在,最多就是个告知其北面还有元帅军的疑兵作用。
    不过战场上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宁夏军渡河露了个脸又缩回去,杨承祖离中军又比较远,愿意过去放把火就放把火,不影响大局。
    何况,刘承宗就算想拦,杨承祖也已经出发,拦也拦不住。
    因此他只是命人将这份情报转交给抵达渭河南岸,正在休息的张献忠。
    张献忠与师襄在天黑后抵达预定位置,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就向龙在田的滇兵发动进攻,但所率士兵在素质这方面,确实跟不上他的野心。
    毕竟是一万军队的大规模步骑行军,两日一百六十里,在元帅府对大部分野战营来说问题不大,但是临洮旗军受不住。
    杨国栋部新降的西安府贼兵呢,倒是还能继续行军,但体力管理不好,作战最多只能有五成战力,打夜袭很难。
    除此之外,临洮旗军和杨国栋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士兵掉队,张献忠左思右想,不能打。
    毕竟张可旺说了,大帅那意思:怎么打你说了算,败了罚的也是你。
    一番衡量,张献忠便难得的对师襄部的临洮旅体恤起来了:“都歇着吧,不急着打,先吃点东西,歇俩时辰。”
    这仨营但凡是过去西营兵那个状态,这会儿已经像疯狗一样扑到龙在田身上撕咬了。
    杨承祖的动作很快,刘承宗转送张献忠处的信还没送到,整个凤翔塬上数万军队便都能看见,夜幕之下的西北山地,一冲火光在山林间燃起,浓烟也在深蓝色的夜空升腾而起。
    很快,又是三冲火光,一道接一道地燃起。
    夜晚袭营比杨承祖想象中顺利得多,宁夏军在营地里没留多少人手,四个营仅有二百多早前负伤的军兵,转眼便被他们击杀俘获。
    杨承祖快打快撤,将留在营地的营帐、木栅、车辆等用具付之一炬,顺便还搬了点拒马栅便跑回了汧阳城,将之摆在护城河与羊马墙之间。
    袭营非常成功,美中不足就是没找着粮。
    人粮也好、马粮也罢,一粒儿吃的都没有。
    随后一道急报就从千河西岸渡河,送到了刘承宗手上。
    刘狮子展开书信,是杨承祖在袭营过程中送来的,信上通报了袭营的收获,不过这都只是顺带一提。
    重要的是信中有一条情报,杨承祖就是为这条情报专门写的信。
    刘狮子端着书信眯起眼来:“四处营地,三座都有拒马营帐及车辆,但有一座营地里面啥也没有,东西都被搬空了?”
    杨承祖逼问伤兵俘虏,只知道那个营属于参将白广恩,但白广恩干啥去了,俘虏不知道。
    白广恩……该不会临阵脱逃了吧?
    这个想法仅持续了一瞬,就被刘承宗甩出脑袋。
    一方面是基于他对白广恩的了解,这人在败军之际较为狡猾,能识时务,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但在开战之初还没有逃跑过,敢打敢拼,不至于现在逃跑。
    另一方面,则是宁夏三营南下的状态,不像友军逃跑之后的被迫调动。
    因此刘狮子判断,白广恩是去执行曹文诏下达的什么命令,这才拔营而走。
    至于离开的方向,也很容易判断,北边走不通、东边走不通、南边也走不通,那就只有西边的秦州了。
    也就是说,白广恩去了陇西,这个时候去陇西肯定是为了搜集粮草。
    想到这儿,刘狮子轻笑一声:“嘿!”
    陇西没粮。
    再没人比刘承宗更了解陇西的情况了。
    陇西非常广阔,但现在别想在那边找到供应大军的粮草,就算供应白广恩一个营的兵粮,都不好找。
    拥有山塬河谷两万多顷山地田地,却仅有一千九百九七口人的静宁州,就是眼下陇西的缩影。
    这点儿人口还没乱窜的豺狼虎豹多,男丁还多半因为战争落下断手缺指的残疾,对天灾没有一点儿抵抗力。
    换句话说,明军也好,元帅军也罢,除了关中平原,在兰州以东、黄河以西的地界上,只有韩王府所在的平凉能取得粮食。
    否则刘承宗也不必让任权儿带兵去平凉了。
    让任权儿、杨彦昌带一万多人马去平凉府,倒不完全是为了形成这个大包围圈,战略上的围歼部署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愿意,是眼下只有平凉,才能分担那一万多兵马的粮草压力。
    毕竟凤翔府的囤粮有数儿的,凤翔塬上也容不下更多军队部署。
    他们在平凉吃一个月粮,凤翔府的四万军队就能省出十日兵粮。
    分担了粮草压力,刘承宗才能更加游刃有余地规划战术。
    同时,控制平凉,就扼住了明军取得补给的可能,这仗不论在哪儿打,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控制平凉的关键在于韩王。
    说实话韩小王那个脑袋瓜子生得别致,当年嗷嗷叫着要被拥立,到现在刘承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改其志的真英雄。
    不论如何,随着杨承祖连焚四营、张献忠率部抵达战场,整个战场的局势再次发生变化。
    这变化的重点在刚睡着的罗汝才身上。
    他被军兵叫起:“将军,北边着了!”
    “着火了?”
    罗汝才迷迷糊糊跑到城墙东北角,往西北一看便看见火光,登时便被刺激地万分清醒:“快,鬼兵,鬼兵出城砍营!”
    “不砍左良玉,就砍那帮白天刚过来的宁夏兵!”(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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