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有些羞愧不好意思的季叔意被姜异说的这句话弄得一愣,虽然只认为这是玩笑话,但心中也是感慨异常。
其光嫡子便有五六个,但这几年真正一直默默伴随在身侧的确是这个在家毫无地位可言的庶子。
姜异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再深说,而是拿眼打量着眼前这道瘦小的身影。
如果不是拥有前世重生的记忆,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个黑瘦黑瘦的小男孩深藏不漏的武道奇才,而且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隐藏的很深,骗过了所有人。
说起来,这个孩子也是个苦命孩子,母亲出身低微,但偏偏长着一副绝世容颜,性情又温婉无争。
自然得到了现任武耀侯季叔意的百般宠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奈何武耀侯府真正当家做主的并不是季叔意,而是他的老母亲,偏偏季叔意的正妻是老母亲的娘家侄女。
这孩子的母亲纵然有武耀侯庇护,但终究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结果在这孩子六岁的时候,这名女子突然病入膏肓,第二日便彻底撒手人寰,武耀侯虽然尽力往回赶,但仍然没见到最后一面。
自此以后,这个名叫季景之的幼童便一直被武耀侯季叔意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里,都想方设法带上。
一开始,季叔意的这一举动招致了满府上下的不满,但很快所有人便释然了。
因为季景之跟在季叔意身边,根本就是一个出气筒,动不动就被打骂一顿,甚至最厉害的一次,将季景之打得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吊着,如果不是武耀侯府的老妇人动了恻隐之心,赐下了救命宝丹,这孩子只怕早就随他母亲去了。
就这样,季景之跟在父亲身边长到了十岁,也就是现在这个年龄。
或许是从小饱受父亲璀璨的原因,季景之性格有些孤僻,甚至是呆傻,平时见了任何人都是一言不发。
唯有在父亲季叔意面前时,才会时常露出呆呆的傻笑。
而且不论季叔意平时怎么打骂喝斥,永远都是一副笑脸,不少人也因此将其当成了一个傻子对待。
但姜异知道,眼前这个只有十岁的半大小子绝对不傻,不但不傻,而且还聪慧绝顶,只是深深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包括一直与他朝夕相处的父亲都没有任何发觉。
直到六十多年后,对方依旧是这样,整日用傻兮兮的笑脸面对父亲的冷脸喝斥。
不过或许考虑到对方已经长大了,季叔意平时只是训斥,没有再动过手。
而季景之也成了武耀侯季叔意身边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亲随”,平时跟在后面端茶倒水,清理马厩,大战出征时便牵马坠蹬。
但六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武耀侯季叔意因为彻底拒绝了世外宗门的拉拢,公然站到了世俗武道一方,惹来了杀身之祸。
其所有的子女都跟他断绝了往来,倒向了威势已经达到极致的世外宗门,包括被他寄予厚望、苦心培养的五名嫡子。
可谓是众叛亲离,身边只剩下了季景之和已经年迈不堪的老母亲,纵然那时其修为已经踏进了第八境,但在世外宗门数名同等境界修士的追杀下,最终身陷绝境。
不久之后,祖孙三代被押赴刑场,秋风萧瑟之下,季府上下没有一人前来送。然后季景之出手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被戏称为季府“万年马奴”的庶子竟然隐藏的这么深,当场将监斩的两名第八境的世外修士斩杀。
并且以一人之力,硬撼整个大离皇都,不下十名世外绝顶强者被他毙于掌下,杀的世外宗门心惊胆寒。
而后季景之带着父亲和祖母飘然而去,自此成为一个传说,因为不少人猜测,其那时的修为搞不好已经踏入了传说中的第九境。
可惜已经无从求证……包括他的恐怖武道修为从何而来、何人所授,都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姜异静静打量着现在只有十岁季景之,满是好奇,如果他没有猜错,现在对方身上恐怕就已经得到了那个大奇遇。
不过其也仅仅是好奇,并没有什么贪图的心思。
武耀侯季叔意却是对此毫无所觉,看到姜异打量自己儿子的目光后,咬了咬牙,出声道:“既然王爷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王爷能否看在《擒山锁岳手》的情面上,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收入门下,一并带到西疆去?”
说完一脸期盼之色看着姜异,生怕被误会,又解释道:“只要给他口饭吃,能让他活下去就行,我这儿子虽然有点缺心眼,但却是很勤快,去做个门房绝对没问题……”
姜异将目光转向对方,却是出声道:“侯爷是想让本王将《擒山锁岳手》传给他吧。”
季叔意面色有些尴尬,干笑一声道:“如果他能入王爷法眼,自然是最好不过……”
“本王那日在大朝会上既然说过这话,自然不会食言,但是侯爷可想清楚了?真的不传给其他嫡子,反而要传给他?”
季叔意脸上露出一丝喜意:“王爷可是答应了?至于其他几个儿子,武耀侯府的家底,够他们享用好几辈子的了……”
姜异笑了笑,道:“本王无所谓,只是西疆乃苦寒之地,侯爷忍心?这辈子可就完了……”说完,目光暗中留意着十岁的季景之。
果然,听到姜异这句话,原本一直憨傻地低着头的半大少年,双目闪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憨痴样。
季叔意闻言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见姜异轻轻摇了摇头,变熄了支开儿子的想法,出声道:“麒麟岂是池中物,王爷乃潜龙在渊,又怎么可能永远蜗居在西疆苦寒之地……”
“况且,即使一辈子留在西疆,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姜异不置可否,这世上聪明人多的是,肯定也有不少人猜到了姜异的心思,只是没人看好罢了。
包括这位武耀侯,只怕也是存了搏一搏的心思,搏对了,说不定自己这个庶子就有了一座安身立命的大靠山。
季叔意的确是这个想法,即使赌输了也无所谓,远在西疆,正好可以离开武耀侯府这个大漩涡。要是一直留在府中,他真不知道还能护佑对方多长时间。
姜异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一直闷头站在那里的季景之,问道:“你可愿入本王门下,随本王一起前往西疆?”
季景之这时终于抬起了头,径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我要留在爹身边。”
“混账东西,你留在我身边干什么!”季叔意喝骂完,一脚踹了过去,“滚,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不走,娘临终前让我留在爹身边,好好尽孝,我哪儿也不去!”
闻言,姜异心中一动,知道可能马山就揭开谜底了。他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小的孩子没有被仇恨扭曲,一直恪守本心的那丝善良。
要知道,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即使性格不扭曲,但绝对会心存怨恨。但是眼前这个季景之却是没有,哪怕前世身陷重围,一直牢牢将祖母护佑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所有伤害。
从中可以看出,对方心中真的没有一丝怨恨。
听到自己儿子的话,季叔意也是一愣,但马上冷笑道:“尽孝?你娘含恨而终,爹却没有任何作为,你心中恐怕早就恨死爹了。”
季景之虽然只有十岁,神情语气还有些幼稚,但却表现出一丝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只听说道:“娘从来没有恨过,我也不恨爹,也不会恨祖母……”
“不恨你祖母?你以为爹会信?”季叔意神情一动,但还是一口冷笑道。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姜异也不会相信,毕竟对方娘亲之死,那位老妇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岂会没有一丝怨恨。
“我真的不恨爹和祖母……因为我知道爹别我还痛苦……”
说完,突然抬起小手向武耀侯季叔意头顶摸去,看样子是想摸摸那头发,但中途却停在了那里。
而季叔意看到自己儿子这个动作,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你那晚上都看见了?”
将自己儿子点头承认了,季叔意的身体就像突然散了一样,坐在那里,再不复以往的刚强,更没了平时的虎父的冷酷神情,整个人一下子颓废了不少。
季景之停在半空中的小手,也再次向前,轻轻抚摸着季叔意的那头黑发。
“那一夜,孩儿并没有昏睡过去,什么都看到了……”
姜异在旁边默默听着,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当年武耀侯从边关归来,却连没见到自己心爱女人的最后一面,只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但却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什么情绪。
只是在那守候了一夜,那一夜,只有六岁的季景之也在场。
其当时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怨恨,但却被季叔意点了昏睡穴,只是自始至终连季叔意都没发现,在他的背后,一只有一双眼睛静静看着他。
季景之根本就没有昏睡过去,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
也是在那一夜,年幼的季景之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男人的眼泪。
在那一夜,在那个彻底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季叔意一个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整整抱着他娘亲的身体哭了一夜。
而他那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是一夜白头,默默睁着眼睛的季景之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目睹着自己父亲一头黑发一点一点变白。
撕心裂肺恸哭中的季叔意那一夜对着亡妻说了很多,并向亡妻保证,一定不会让他们的儿子受别人任何委屈,一定会让他平安长大。
还恳请亡妻原谅自己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因为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虽然这一切并不是他母亲刻意所为,但终究一直在冷眼旁观,但他身为儿子,却无法对自己母亲做什么。
快要天亮时,季叔意又默默看着自己的儿子季景之,低声呢喃了一大堆,季景之虽然假装闭着眼睛,但依旧能感觉到那股浓浓的舔犊之情。
尤其一句话,他听的清清楚楚:你放心,以后爹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一根指头,只有爹可以打你、骂你,别人谁都不行!
之后的四年,父亲的确是这么做的,他在外人面前肆意喝斥自己,但却从没让自己再受过别人的欺负,哪怕一句喝骂。
包括那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也知道是父亲点晕了自己在刻意做戏。果然,自那之后,包括那位刻薄的主母在内,再也没有人找过他一点麻烦。
甚至祖母每次看到自己,都是欲言又止,目光中满是悔意。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夜白头……”
看着季叔意一头的黑发,姜异暗自叹息一声,对方显然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悲伤软弱的一面,一直暗暗将头发染成黑色。
只是没想到,这一幕却落在了季景之眼中,而且从始至终目睹了“一夜白头”的全过程……
事已至此,季叔意重新恢复了慈父的本来面目,叹声道:“这几年苦了你了……只是莫要怨恨你祖母,要狠就狠爹吧。”
季景之摇了摇头:“我真的一点都不怨恨祖母。”
“真的一点怨恨都没有?”季叔意仍然有些不相信,即使是旁边的姜异也不相信。
季景之点了点头,似是在回忆,开口说道:“娘亲临终前问过孩儿,如果将来孩儿娶了媳妇,而娘亲不喜欢这个儿媳,有一日,一不小心间接导致了儿媳死亡,到时候孩儿会怎么做?”
“从此与娘亲断绝关系永不往来?还是杀了娘亲为你的媳妇报仇?”
“孩儿答不上来,娘亲又告诉孩儿,放下仇恨,莫要被仇恨蒙住了双眼,要替她好好照顾爹,因为爹回来后心里会很苦……”
“那一夜,孩儿看到了爹的苦。”
听完儿子的话,季叔意呆呆坐在那里,久久无语,脸上满是怅然怀念之色。
姜异则是默默看着眼前只有十岁的半大小子,心中很是感慨,这般心性,就是换做一个成年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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