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许多年以后,这个夜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何枝永远不愿回想起来的。
她没有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可彼时的自己就像身处地狱里。
当大脑慢慢苏醒过来,她觉得很冷。有许多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蜷缩着身体,伸手挡,挡不住,躲,躲不开。
她睁开眼,又怀疑自己没有睁开,与闭上眼时是一样的黑暗。闪电的光芒照亮她的视线,照亮头顶交错掩映的树枝,照亮身下的腐叶乱石,照亮身旁紧闭着眼的同伴。
在车子滚落的过程中,何枝被巨大的惯性甩出车窗,她听到自己落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却来不及看一眼身边的人。
何枝叫不出这个男生的名字,却记得他与自己一样得了优秀奖,拍照的时候他就站在自己的左前方。那时的他戴着眼镜,此时的他平躺在自己的身侧,了无生气,眼镜不知去向。
或许他只是昏迷,但她始终不敢触碰他,不敢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她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衬衣。大脑充斥了太多难以消化的信息,她无暇去想是谁给她披的衣服。扶着粗糙的树干,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还在车翻的那片斜坡的一小块平地上,头顶繁茂的枝叶为他们挡了一些雨。
当然不是他们自然滚落在这里的,是有人把他们拖过来的。
思维感知慢慢回笼,随之而来是如潮水般的恐惧感。
电闪、雷鸣、大雨,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像天地间只剩这些。
中巴车呢?其他人呢?
这时,下方的林间传来一阵响动。
何枝心里那根弦顿时绷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树丛。
灌木摇晃,交掩的枝叶被人层层剥开。慢慢的,看到了一个人艰难地爬上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一股一股往下流,然后又看到那人的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
易兆泽一抬头,就看见何枝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紧绷。
他喘着粗气,把背上半昏迷的人放到刚才何枝躺的位置,抬起手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他的浑身都湿透了。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问何枝。
何枝只是摇头。摇头的时候,又感觉脑袋很奇怪。她说不出自己哪里不对,好像哪里都没有问题,又像每一处都不舒服。
她感觉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连大脑的反应也变得迟钝。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个人,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应该还活着。”
“……其他人呢?”
“还在车里,车子滚到下面去了。”
何枝咽了咽口水,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即使她浑身都在发抖。俞是这样的时刻,俞是不能慌张,她要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要想办法……
打电话?对,打电话!
可是手机呢?一摸身上,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裙子根本没有口袋,手机放在随身的包包里。
何枝看向易兆泽,易兆泽也摇头:“我也没有手机,他们身上也没有。”
雨幕中,远处弯折过来的公路护栏,在闪电的照射下呈一条弯曲的银线。
若说救人,何枝知道自己帮不上他的忙。
她指了指坡上面,对易兆泽说:“我到公路上去,看看有没有过往的车。”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易兆泽看得出,她在压抑自己的恐惧。
“我没问题的。你快去看看车里的人,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她认真地说。
她出奇的冷静,倒让易兆泽颇为意外。他以为她会缩成一团,会害怕得大哭,甚至会崩溃,但是她都没有。她清醒的第一时间,就是在想对策。
时间紧迫,没办法思考太多。
“跟我来。”触到她手的那一瞬间,像握到了冰块。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把自己随身装的手电摸出来打开,带她从林中迅速穿过,往上面的公路上走。
雨势稍微小了一些,但依然不见停。脚下的路崎岖不平,被易兆泽拉着,何枝也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但她一点不敢拖沓,也许她耽误一点时间,就错过了一辆车,也许小小地啰嗦一会儿,就失去了救一个人的机会。而她的同伴们还在下面,生死未卜。
两个人几乎是跑着上了公路,雨水已将何枝半干的衣服全部淋湿。
路的另一边是一座矮山,山体陡立,裸露在外的岩石被绿色的防护网罩起来,防止沙石滚落。牵引防护网的钢钉被一排排钉在路的边缘,山壁的最下方。
何枝跑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可以勉强避避雨。
松开了何枝的手,易兆泽手心里凉意未散,他下意识地把指尖往里收了收,对何枝嘱咐道:“小心上面滚石头下来。你也不用害怕,我就在下面,有什么事喊我就是了。”
“嗯,你也小心。”她弯着腰,抱着脑袋,缩在石头下面,脸上有血污和泥渍,膝盖手肘都磨破了皮,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满是狼狈。可她的一双眼却异常地明亮,亮得像天晴时夜幕上的星,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自己注意安全,实在不停的就算了,不要强拦。”他又不放心地补充。
“嗯,我知道的。”
转身易兆泽就直奔坡下,等密林阻挡了何枝的视线,他才敢稍微喘口气。
他的左腿摔伤了,严不严重他也来不及细看,只感觉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
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他也不敢让何枝看出端倪。好不容易硬撑到了这里,他实在撑不住了。
他放缓脚步,瘸着腿小心地往沟谷下面走。
他和何枝先后被甩出车窗,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等过了那阵痛意之后,他便马上起来找何枝。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趴在地上的她。她昏过去了,身上被擦伤了几处。他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单看外面,没有特别严重的地方。
他把何枝背到一个能避雨的平地上,便下去找其他的人。
严重变形的中巴车躺在一块坡地上,车头朝下,坡地目测坡度至少是五十度。车子被堪堪卡在了两棵树中间,才没有滑下去。而斜坡尽头,是在黑暗里无声涌动的江水。
他想起了自己一直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电筒。掏出来,打开,圆形的光束打在车上,让他能看清这一幕惨剧。
车子像一只被人丢在地上踩了几脚的易拉罐,车头完全变形迭在一起。座位比较靠前的人,比如司机和老师,大概已是面目全非了。而更麻烦的是,因为人少,车里空位较多,大部分人都选择较靠前的座位,只有他和何枝坐在后面。刚巧又遇上下雨,大家都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此时车身挤压变形,车窗怕是更打不开了。
这样一想,他和何枝是何其幸运。
他把手电叼在嘴上,费力地把一个坐在窗边的男生拖了出来。大雨,黑夜,他身上多处有伤,再加上腿脚不便,又要时刻注意着车子的动向,拖一个人出来已是十分勉强。
好在,还有呼吸。周围没有避雨的地方,他把那男生背到了刚才放何枝的地方,摸了摸他身上的口袋,没有手机。而他自己的手机,出事之前他还在听音乐,帮何枝开窗的时候,他摘了耳机,手机滑到了座位上,现在更是找不到了。至于何枝的手机,他知道她是放在包里的。
出事的时候,大部分人的手机要么拿在手上,要么放在包里,衣衫单薄,揣在身上的可能性不大。人坐在座位上,有安全带绑着,不容易改变位置,但随身的包,大概都滚到了车头的位置,不好找了。
易兆泽第二次下去的时候,又拖了一个人下来,他也选择赶紧把人背回去。一是怕那人呼吸微弱,被大雨一淋更没气了,二是要上去看看何枝,叁是看公路上有没有车经过。
第二次回去的时候,何枝醒了,易兆泽顿时放了一大半的心。
第叁次下去,情况更糟糕了。
很浓的汽油味,车子开始漏油了。
他打开一扇窗,正要去解座位上那人的安全带,突然发现那人还有意识。易兆泽把电筒往他脸上一打,看见他受刺激地把眼一闭,血液模糊了他的脸,他张着嘴艰难地喘气,呼喊不出声音,但能看出嘴型是:“救我......”
易兆泽赶紧解了他的安全带。
那人用手点了点下面,易兆泽一看,他的腿被前排倒下来的座位压到了,他试着挪了挪那人的腿,又去推前排的座椅。
不行,卡住了,根本拖不出来。
雨水冲刷在男生的脸上,血迹晕开了一些。
也许这一生,也许再经历任何的事,任何的生死,易兆泽也永远忘不了这一刻。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说:“抱歉,我现在没有办法把你弄出来,再坚持一会儿,人马上就到了。”
然后,迅速起身去看别的地方。
雨又下大了,雨太大了,雨水落进他的眼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另一个座位上是一个女孩。
女孩的座位旁边还有一个女孩,两个人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他用了点力气把两个人分开,然后把女孩抱了出来。就在女孩的身体刚刚离开座位的时候,突然“哗啦”一声,伴随着雨水和碎石,车身毫无预兆地向下滑去,滑了一大截,车头顶在了一块凸起的土包上,又停了下来。
千钧一发。
汽油味越来越浓。
他只能默默地祈祷,雨水能够阻止油箱自燃。
他想起了与何枝住一间房的女孩儿。他们游玩的时候,凡找着空档,那女孩就会来找何枝说话。
可是,他没有看到她。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河堤,河堤下是超过警戒水位线的江水。
易兆泽把女孩背在背上,转身之前复又看了一眼那辆严重变形的中巴车。
“对不起。”
他的话刚一出口,很快被雨水冲淡,散落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无人知,无人晓。
女孩的身上依旧没有手机。
也不知道这荒山野岭,找到手机有没有大用。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许在路边等等,得救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然而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很少会有路过这里的车。准确地说,是基本没有。无论是他们还在正常行车的时候,还是翻车之后,他始终没有看见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车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选择先去下面救人而没有站在路边等待的原因。
等再次爬上公路,易兆泽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快耗尽。
在下面的时候,他就用尖锐的石头和树枝划破了自己的体恤,从最下方撕了一块布料下来绑在腿上,聊胜于无。
他看见何枝依旧缩着身子蹲在路边,冷得发抖。
她抱着双臂,把他给她披的衬衣裹得紧紧的,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可是衬衣已经湿透了,裹得再紧又有什么用呢。
何枝冷得像掉进冰窟里,她感觉身体里的热量被一点点抽光,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有时像有千金重,有时又轻飘飘的像不存在一样。
她觉得自己肯定发烧了。
“何枝,何枝。”他的声音也在发抖。
何枝还在盯着公路那头,看有没有过来的车,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她转过头来。他看到了她苍白得厉害的脸颊。
看到他,何枝无神的眼睛亮了一下,速又黯淡下去:“刚才有辆轿车,没有停......”
她的表情她的语气都在告诉他,她在内疚,她在懊悔。
易兆泽顿时觉得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再不上来,她要怎样冒险去拦车?
易兆泽来不及去细究心里的感受。
他过去和她蹲在一块,腿疼得厉害,他却不表现出丝毫的难受。他极尽所能地安慰她:“别担心,很快就会有车来,这一辆不停还有下一辆。别怕......”
他握了握她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比刚才还要凉:“何枝,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她有气无力地回答,连头都不敢摇了,一摇就像要把脑袋甩出去一样,“我就是觉得冷,可能是发烧了。”
他咬唇,手臂一勾把她圈进怀里:“我抱着你吧,抱着就不冷了。”
被大风吹得歪歪斜斜的雨水飘洒在他们身上,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易兆泽尽力把她护在怀里,这一抱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她的身上连温度都快没有了。
或许刚才看着她,他感到的是心惊,那么现在抱着她,他感到的就真的是害怕了。
何枝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眼睛眯眯的,还不忘提醒他:“我歇一会儿,你看着点车哦。”
“你休息吧,我看着在。”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一股热流流过了他的肩膀。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何枝,不要哭,不是还有我在吗,别怕,会没事的。”
她还在哭。
她能忍到现在才哭,已经很勇敢了。
可是何枝却微抬了下脸,小声说道:“我没有哭啊。”
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脸。他摸她的脸颊,湿的,可是更像雨水淋湿的,不是眼泪打湿的。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颗心顿时沉进谷底。
他就知道,她比他更先被甩出来,他腿上都受了伤,她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
他轻轻推开她倚在他肩上的脑袋,然后拿出手电筒,照在自己的肩上。
腥红的颜色,染了他半个肩膀。
他又撩开何枝盖在肩上的头发,她的后背和肩膀,都被染红了,还有些地方都被雨水冲淡了。
他几乎要被这刺目的红逼出泪来。
“你不是说你没受伤吗?你不是说你没事吗?这是什么!”他怒不可遏地吼道。
这一看,何枝也傻了:“我不知道......”
易兆泽泄气地把体恤脱下来,揉作一团按住她还在流血的后脑勺。他的手在发抖。
她也受伤了啊,还是这么严重的伤,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易兆泽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赤裸着上身,紧紧地把何枝拥进怀里,望着眼前厚重的雨幕和被大雨冲刷的公路。
雨没有一点要小下去的意思,公路上也没有半点路过的车的影子。
他从未觉得如此绝望,像被这天地彻底抛弃一般。
何枝还在他耳朵底下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要逞强的,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是雨淋到我身上呢。刚才就一直觉得头晕,以为是感冒,没想到是磕破脑袋了......”
渐渐的,何枝也不说话了。她想回家,很想回家,她想妈妈,想叔叔,想东铭。
妈妈,叔叔,东铭……
易兆泽赶紧摇她:“何枝,何枝。”
“......我好累,你看着车,我就睡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他严厉地反对,“你不能睡,马上就会有车来的你不能睡......”
“可是我真的好累......”
“累也不能睡!”
“......好吧。”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把电筒拿出来,捧到她面前:“何枝,你看看,这是什么?”
何枝听话地摸了摸。没有精神,不管动作还是语言都迟缓了很多。
“是手电筒吗?你刚才用的那个。”她的语气还是跟平时一样,有些黏,有些萌萌的,但语速很慢,声音也小了很多,带着沙哑。
“是。你没觉得很熟悉吗?”
她又摸了摸,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是......我掉的那个?”
叔叔送给她的,结果省赛比完回来就不见了,还害得她好找。
“对,就是你掉的。”他开玩笑似的哄她,“你掉的,被我捡到了,现在又派上了大用场,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原本以为她也会笑的,没想到何枝虽然没有了气力,还是不屑地冷哼一声,慢吞吞地说:“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捡了人家东西不还还说是缘分。”
易兆泽:“......”
然后,何枝又不说话了。
易兆泽担心她会睡着,极力找话题和她聊,哄着她不让她睡。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更不是个会哄人的人,今天这算是使出浑身解数了。
“何枝,你跟我说说话呗,车应该就快来了。”
“说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我没有故事啊。”
“就是......说说你和蒋东铭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东铭啊。”说起蒋东铭,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从小就认识了。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带着我搬到了a市,刚好和他家两对门,然后就认识了。”
“这样啊......那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呗。”
“小时候啊,也没什么好讲的......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要从哪讲起。”
“......你就随便说说。蒋东铭这么招人厌的人,你怎么还会跟他在一起?”
“讨厌是相互的。他也觉得你是个很讨厌的人。看到你也要来S市,还叫我离你远一点。虽然这两天相处下来,我诚心地觉得你不是个讨人厌的人,但他肯定还是讨厌你。”
易兆泽:“......”
她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于是,在这一问一答一噎中,雨渐渐小了,远处的公路上,突然有灯光在闪烁。
易兆泽忙打开电筒的爆闪,欣喜地拍何枝的肩:“快看,有车过来了。”
他怀里的何枝,却没有半点反应。
“何枝......”
他将手轻轻地抚上她冰凉的脸颊:“何枝,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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