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最普通的牢房是八人间,方便管理。像卿言这种入狱前身份比较敏感的,会被送到特殊监,与一般犯人隔绝开来,防止起冲突。
特殊监也分为四人间、二人间和“水饭房”,其中,水饭房极其类似禁闭室,只是稍稍大些,也有窗子,只能单人居住。卿言来之前以为自己一定会和之前一样,被分进水饭房,至少是二人间,同舍狱友会是王赟才派来的人。
最差的情况,是她的两个新狱友都是王赟才的人。可卿言到了大早晨房间亮起来才发现,两个狱友一个大约四十来岁,身材较矮、微胖,而且眼有老花;另一个是个肤色挺深的外国人,看起来挺年轻。她很难想象她们会和黑社会扯上什么关系。
中年狱友似乎刻意躲避和她接触,大概是已经知道她身上背了什么案子,板着脸把她当空气。而外国狱友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似乎一点也不畏惧,也可能是语言不通,听不懂新闻。
难不成王赟才还雇了个外国杀手?卿言觉得可能性很小,但依旧被外国狱友盯的浑身不舒服。
“你有什么事吗?”卿言率先开口。
在监狱里,给狱友留下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种情况下,卿言如果装作没发现,很容易被别人认为是包子,很好欺负,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但如果出言太嚣张,也会被人认为是挑衅,结下梁子。所以卿言选择了一种比较中立的问法,既表现出自己不会默默忍耐,也相对比较和善。
外国狱友耸耸肩,没有答话。倒是另一个中年狱友佯作不经意,小声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别人看啊……”
卿言视线转向她,扬起假笑:“你说了什么难听话怕被别人听?”
那人只是找机会抒发一下不满,并不打算一大早找麻烦,也没接茬,只是轻哼一声,也去忙着准备梳洗了。
刚转监就不见人影叁天,狱友私下有猜忌也正常。只是似乎卿言身上的谈资并不只是这么点。
何监狱长给她专门开小灶的传言,经过一晚的时间已经通过悄悄话的方式几乎传遍了整个女子监狱,毕竟这个地方娱乐活动实在不多,口口相传的八卦不到一晚就有些往离谱的方向发展了。
早晨出操的时候,卿言便察觉到一丝排挤的空气,去食堂吃饭更是受尽白眼。卿言几次尝试向其他人搭话,只收获了几句仓促的敷衍。比起和她交谈,所有人更喜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这让卿言很难打听到监狱内的状况。
到了踩缝纫机的时间,卿言故意将线走歪,然后慢条斯理的拆起来,进度远低于要求。可狱警就像没看见一样,反倒训了好几个堪堪完成要求的,更让卿言遭了不少冷哼。
卿言听到有人安慰被训斥的几个狱友道:“你跟人家能一样吗?人家在外面傍上李富强,在里面也能傍上监狱长,这么有本事,还需要会走线吗?”
声音不大,控制得恰巧能钻进她的耳朵。
她抬起头,看向悬挂在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原本应以一定幅度摆动着巡视的摄像头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顿了顿。
何梦露,你看的开心吗。或者你也想知道,我会怎么破解这种窘境呢?
卿言透过摄像头,与昔日的恋人对视着。
就这么到了午饭时间,卿言就成了监狱里的蟑螂老鼠,所有人避之不及,甚至在她身边几步以内都没有人说话,大概是害怕监狱长的婊子擅长打小报告。
现状甚至可以用黑色幽默而形容。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卿言更希望能光明正大的与何梦露在一起,可当所有人都认为她们俩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的时候,卿言反而犯难了。
她再次在心里感叹,何梦露使坏的时候不仅有点天才,还有点特别的美学追求。
僵局的突破点发生在午休前。
何梦露并没有派人在食堂里特别“关照”她,这让她自在不少。她得以一个人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吃完饭,预想的章鱼精或者别的谁会在吃饭时给她立个下马威也没有发生。
令卿言没想到的是,她再次混入人群之中时,一股力道把她往旁边一抓,同时另一边身子被人往同方向推去,两人共同施力将她按在旁边的墙柱之后。
啧,这年头还有这么大胆的监狱恶霸。卿言反射性向狱警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这根石柱位置巧妙,正好能挡住狱警的视线。
两人之间钻出一个女囚,个子不高,垫着脚用胳膊杵她的胸口。而制住她左右的两个女囚比较高壮,狠狠钳住她的肩膀。叁人谨慎着选择站位,而四周有几个过于关注这里的情况,用凶狠而警戒眼光打量着她,时不时也抬头查看狱警的动向,身子却安坐在旁边几桌假装还在吃饭的,恐怕是没聚上来的同伙。
分工倒是挺明确的。
“卿警官是吧?”为首的矮个子女人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久闻大名。听说你一早上都在偷偷摸摸地打听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卿言初来乍到,想要摸清监狱内的状况,必须要快速的融入一些消息畅通的小群体。只可惜何梦露棋高一着,将她和监狱里的其他女囚身份对立起来,毕竟这里是监狱,并不是所有人都憎恨黑警杀人犯,但所有人都一定憎恨监狱长的走狗。
而很显然,监狱里消息最畅通的“小群体”,此刻自动来到了她面前。
“我是新来的,总要打听打听状况嘛。”卿言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慌张和害怕,反倒是摆上一副很和气的笑容:“没有必要闹得如此不开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领头女囚此行为的目的,应该只是立威,见卿言服软,也就没必要大动干戈,引起狱警的注意。于是领头女囚道:“你唯一需要知道的事,就是知道谁最不该惹。别以为你是监狱长的人,就没人能动的了你。”
见卿言还是笑眯眯的,领头女囚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示意左右二人放手,准备气场十足的退场,保足自己监狱老大的派头。可卿言却叫住她:“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关他妈你什么事?”领头女囚不耐烦,回头一拳挥出去:“我刚说过,少他妈给我偷偷摸摸打听……”
这一拳被卿言轻松接住。她单手捏住领头女囚的手腕,虽然没有大动作,却让领头的女人瞬间明白,卿言想反扭住她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这是光明正大地问。大家和气一点,干嘛闹得这么难看呢?”
原本放开卿言的两人,因为卿言的此番动作,又欲配合着将她拿下。卿言只反方向扭了一下领头女囚的手腕,便让两人成功的止住脚步。
“怎么样,我还有点本事吧?”卿言说:“既然大家都不想闹得太过,不如我们谈谈?首先从你叫什么,犯了什么罪进来的开始讲起。”
领头女囚故作凶狠的表情已经变作气急败坏,但她依旧试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你给我把手放开!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加入我们吗?”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卿言确实有这个打算。比起卿言擅长的擒拿术,她的探询技巧相对较弱,所以通常工作上需要的交谈和审讯都是由何傲君主导。再加上她此刻在监狱的名声无限接近于高俅严嵩和珅,只靠自己恐怕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加入一个小帮派,是保持狱内信息畅通的好方法。
“有意向和我谈谈了?”卿言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以表诚意:“我真的不是监狱长的人,大家误会一场,话说开了也好交个朋友。”
领头女人退开一步,警戒的看着她。她本来是来威慑卿言的,没想到反被拿捏,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心中对她自然抵触:“你若愿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学声狗叫,我可以允许你加入。”
这已经是刁难了。以学狗叫做为监狱首秀的犯人能得到什么好下场?卿言当即打消了和面前这人合作的想法:“那倒是不必了。”
领头女囚不耐,手一挥,便指使两个打手给卿言点颜色瞧瞧。卿言虽然全身疼痛,但躲两个身材壮硕却在格斗方面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打手挥出的拳头还是很轻松的。她小心控制自己的活动范围,不想让自己超出刚刚通过叁人的行动和站位判断出的监控死角。毕竟,再去一次禁闭室,她还能不能熬过一天是个未知数。
看来打一架在所难免。啧,卿言心里暗自叹气,不善交际的性格在此时倒是给她惹了大麻烦。刚才的对话她已经竭尽所能的模仿何傲君,可惜同样的套路她用起来总是要拙劣一些。
“要打也得先报个名字吧?”卿言灭了与之合作的心思,脸上的表情也收了回去:“不然你要我怎么向监狱长告状?”
不远处,一声口音很奇怪的普通话飘了过来:“她叫文秀珊,是我们监狱的大姐头哦。”
还没等周围人看清谁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领头女囚——文秀珊就被卿言一把反按到墙上,单肘钳住脖颈。两名打手迅速近身,可卿言早有防备,一个反踢直接踢出了死角区。
“原来是你。你不是我亲手抓的,刚才居然没让我一眼认出来。”卿言一把将她的脑袋撞在墙柱上:“老早就想揍你一顿了,真可惜你是被其他分局的警察抓住的。”
难以置信,她刚才居然在跟拐子团伙浪费时间。为什么这么晦气?这帮人这么横,按照拐子人人喊打的程度,卿言确实没想到她们能在监狱里形成规模,甚至成了最有影响力的团伙。她还以为她们是个盗窃团伙、逼不得已杀老公团、聚众赌博惯犯之类的。
自从进了监狱,卿言的刚正不阿属性正在随着不得不打入罪犯内部而迅速降低,但巴结拐子显然已经超过了她的底线。
“你——”文秀姗挣扎,但同时也挥手让其他人不要惊动狱警:“你以为你还是警察吗?”
监狱对卿言的第二个影响,就是她比在外面的时候暴躁了很多。
“不啊,我是死囚犯。”卿言随性答道:“谁规定死囚犯就不能瞧不起拐子?”
她松开文秀姗,待她站稳后,便卯尽全力照她脸上来了一拳,直接将她揍飞出去。
来不及对自己的冲动行为感到后悔,毕竟打都打了,她只得对两个打手勾勾手指,成功将两个暴怒的人招致监控盲区,当然,也同时进了她的攻击范围。
虽然身上还在疼,但一打二还算轻松。监狱里的人内心里都明白,在牢里可怕的不是帮派大姐头,而是狱警,再加上小团伙向来是真心服从得少,狐假虎威的多,所以即使文秀姗被打倒在地,周围的几个人依旧不敢轻易动作。
文秀姗被这一拳打得火气上头,完全忘了还有狱警这茬。她坐在地上捂着脸颊,满嘴是血,暴怒着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呀!”
这一声吸引了很多囚犯的目光,当然还有狱警的。她们看到的画面就是一向在牢里作威作福的文秀姗被打的满嘴是血,脸都肿了,而她身边谁也不敢招惹的两个打手,一个倒在地上被卿言踩着脖子,另一个被卿言一肘敲在后脑勺——当时那人已经因为肚子上吃了一膝盖而不由得弓着身子。
不过几秒钟。
卿言也因为这一嗓子而住了手,她目光环视四周,正对上不远处的外国狱友,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外国狱友的对面,坐着中年狱友,她甚至没回头看这一团乱事。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狱警赶忙上前,挥舞着电棍将几人拉开。几人都上了铐子,被押出食堂。
在监狱里打架,不仅会关禁闭,情节严重的甚至会增加刑期,这些都是要由监狱长经办的大事。而卿言在之前的监狱“斗殴”过,现在算二进宫,恐怕不是关个禁闭就能解决的。可进来通报的狱警却指着文秀姗和她的两个打手说,让她们先去一趟医务室,再去禁闭室关一天,并取消午休时间和娱乐活动时间一个月。
然后狱警指着卿言说:“你可以回去了,监控里没你。”
没有狱警指出她们亲眼看到卿言打人,她们好像被下达了什么特殊的命令,对卿言的违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即就解了她的铐子,放她回宿舍了。
推开门,外国狱友正不规不整的半坐在书桌上,见卿言推门进来,连忙冲她挥挥手:“嗨,大英雄。”
中年狱友坐在床上,与她们两人保持距离。她依旧用非常警戒的眼神看着卿言:“你不是打架斗殴吗?怎么放回来了。”
“狱警查了监控,说监控里没我。”卿言答道。
“芳姐也跟文秀珊打过一架的,可惜没赢。”外国狱友没质疑什么,聊闲天似的说:“监狱里找不出看她们顺眼的人,这次可真是大快人心了。你看她满嘴血,说不定牙都被打掉了。”
卿言这才仔细看清这位外国人。她一头短发卷得很乱,但自己似乎并不介意;看长相像是拉美人,眉眼很深,而且年纪不大。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进了中国的监狱。
“我觉得你和芳姐说不定很投脾气。”外国狱友又说:“对吧芳姐?这地方敢和文秀珊起冲突的人可不多。”
“芳姐”看起来挺嫉恶如仇,毕竟面对着卿言臭着一张脸的人,多半是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而这个外国人似乎不太在意这玩意,她早上就对卿言挺好奇,中午看到卿言和文秀珊起了冲突,更是主动套起近乎来。
“你和文秀珊起了什么矛盾?”芳姐突然问。
“也没什么矛盾。”卿言直说:“之前就听说过她的事迹,一直很遗憾没能亲手抓住她,这次见到真人有点冲动。”
芳姐也直勾勾的看向她,似乎是想看透她的话里有什么虚伪之处,一会儿才又问:“你一个黑警,这么恨拐子?”
“你也是罪犯,不一样恨拐子?”卿言只答道。她想起文秀珊说“你以为你还是警察吗”,心里堵的难受。
警察与黑警不一样,罪犯与罪犯之间也不一样。她已经不能以警察自居,所有的正义在她的嘴里都是虚伪。
她是怎样变成黑警,又是怎样成为杀人凶手的,是怎样被何傲君的父母抓着领子咒骂捶打,又是怎样……
又是怎样在看守所里挨到最后一刻,挨到她最恨的人屏退所有人单独见她,他的脖子离她的双手那么近,而屋外的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时间其实已经足矣让他断气——她明明已经在心里计算过,可到了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下手。
她的正义,让她妄想着用正义的手段让恶人伏法。而这选择让她无时无刻不懊悔,无时无刻不忍受着自蔑自贱的折磨。
何梦露有勇气选择复仇,而她却像个懦夫等待正义。
虚伪又懦弱。
她分明看到王赟才离开之前的笑容。她明白那笑容里的嘲弄,内中深意是“我给过你机会杀我”。
她曾有机会变成真正的杀人犯,杀掉真正该死的人,可她没有。
所以她没能控制住向文秀珊挥拳。
“星城分局来消息了,说他们抓到了文秀珊。”她记得那时她正坐在副驾驶上,何傲君在开车。两人正在赶往火车站围堵文秀珊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她已经被捕的消息。
卿言骂了句街,何傲君嗤笑:“人都被抓了,还有啥不开心的。”
像是安慰自己一般,何傲君又补充一句:“早点下班也挺好。”
卿言摊在副驾驶座椅上,说:“你不觉得很操蛋吗?文秀珊被抓了,估计也判不了几年。”
“只能等她放出来之后密切监控她了。”何傲君也很无奈,可她们作为警察,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卿言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如果是我抓住她的,我就放任她挣扎,趁机给她几拳。”
“暴力执法不可取啊卿警官。”何傲君笑,她知道卿言只是嘴上说说,发泄情绪罢了。
卿言也苦笑,她不会暴力执法,不代表她脑袋里不会冒出阴暗念头:“何大圣人,你别说你不想要替天行道狠揍她一顿。”
她记得何傲君那时说:“我肯定会给她鼻子上狠狠来一拳,最好牙都打掉,让她尝尝做拐子活该挨揍的道理。”
她做到了。文秀珊被她打断一颗牙,满嘴是血的捂着嘴去往医务室。
我不是警察了。卿言想,我只是个死囚犯。
见卿言陷入沉默,其余两人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短暂的午休结束之后,芳姐临出门时小声对卿言说:“监狱里最恨的人是监狱长的走狗,甚至比横行霸道的帮派大姐头还要恨。”
她的目光第一次对上卿言,又补充道:“但人人都恨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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