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说,如果记住就是忘却,我将不再回忆。如果忘却就是记住,我多么接近于忘却。
或许,我们总在接近忘却,总在接近记住。
回忆常起于梦魇。
泪水在哪只眼睛里转悠,透过它,什么被看清?流下后,什么被洗掉?闭上眼,我们逃避了什么。
走着,走着,从黑暗里走到光亮处。刺眼的光吞没了黑暗,轮廓慢慢浮现在眼前,没有门锁的病房,没有声响的呼吸机,急救室里空无一人,前台的护士竟然在犯困,一切离奇又反常,根本不像个医院。
“还犯困呢?”宋清梦走过去,拇指扣了扣台面,叫醒一场梦。
“对不起,宋医生!”
周围的一切因为这句话动了起来,病房上了锁,呼吸机开始发出嗵嗵声,急救室的病床又躺满患者,前台的护士回了神,这里像个医院了。
宋清梦走进304室病房。
“宋姐姐!宋姐姐!”
“小然好啊~”宋清梦张开手抱住扑过来的顾然,揉揉刚满5岁小女孩的头。
“姐姐,你好久都没来看小然了呢~”小小的手捧着一张不太真切的脸,就像得到了父母口中许诺已久的礼物,激动又虚幻。
“那小然有没有变乖一点啊?” 宋清梦把她抱到病床上,目光分出一缕,向顾琦问好。
浅青色的长衫在舒琦白皙的肌肤上愈发亮眼,是这间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色彩。如果硬算的话,她脸上泛黄的疲倦勉强也算一种颜色,除了这些,这间房里最多的颜色是被白色映出来的苍白。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病号服,白色的……一切……
“好了,然然,不要一直这么缠着宋医生了。“
顾然一直抱着宋清梦的胳膊,拉着看自己画的蜡笔画,舒琦站在一旁看着两人。
不过30岁,一个女人正有风韵的年纪,舒琦脸上却挂了太多愁容。而匿于那愁容下的坚毅,又像极了窗台上发芽的薄荷草,一团浓浓新鲜的绿,对抗着病房里一尘不染的白。
“然然要不要给姐姐讲讲画的画?”宋清梦无碍地朝顾琦笑笑,拿起了绘本旁散落的几张画。
孩子的画有什么好解释的?无非是画爸爸和妈妈,画一个完整的家,需要解释画的应该是那些大人。
“然然不喜欢姐姐了吗?画爸爸妈妈,都没有画我~”
顾然的爸爸在一场火灾中丧命,那时她两岁,没有任何记忆。
舒琦也只告诉5岁的顾然,她有个爸爸。
“我和爸爸妈妈是一家人,那姐姐……我再画个姐姐吧?”
顾然说着就要去拿纸和笔,宋清梦帮忙把纸展开,又开始问她。
“为什么姐姐要单独画一张?不可以和然然在一张纸上吗?”指了指那张画的满满的纸,宋清梦故意逗她。
“因为然然喜欢姐姐啊~妈妈说,喜欢的人是用一张纸都画不完的~”
宋清梦揉揉顾然的头,等小人儿投入画作后,转身走向舒琦,示意她出去。
“小然这次手术没问题吧?宋医生。”
舒琦紧张的神情映在玻璃上,被宋清梦看在眼里。两个人并肩站在门外,透过小小的窗户共同望着伏在床上画画的小女孩,目光里的含义并不完全相同。
“还要等最后一个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定,不过就目前然然的身体状况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宋清梦看到舒琦的侧脸,没有任何细纹,只是气色差点。
说完后,宋清梦发现自己右手上多了枚戒指。
再转身,一切都变了。
消失了。舒琦呢?刚刚不是在自己身侧吗?宋清梦发现顾然也不见了,病房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们,都去哪儿了?
“然然?你们去哪儿了?”宋清梦边走边喊,发现前台的人也不见了。她跑了起来,从廊道一头,跑到另一头,发现医院都是空的,没人回应她的呼喊,她像是这家医院里唯一存在的人。
“然然要乖哦~我们躺在床上睡一觉,然然就可以回学校了呢~”
真的吗?妈妈,睡醒就可以去学校了?
是一张送去手术室的病床,被顾琦和罗奈推着,从宋清梦身边经过,她们好像没看到她一样。
“罗奈—— 罗奈—— 你不是调走了吗?怎么出现在这儿?”
宋清梦追上去,但脚像上了跑步机,无尽头的奔跑,只看得见渐渐走远的身影,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罗奈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她,宋清梦以为是看到了自己,喘着气停下追赶的步子。但不是,罗奈是在等一个护士,手里拿着报告单。
然后,他们推着顾然继续往手术室走了,这一切有些不对,太反常了。
“宋医生?你不是在手术室吗?”
宋清梦很奇怪,好像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护士能看到她,可是为什么这么问她?
“你拿的是什么?”宋清梦看着前面已经走到转角的顾然和舒琦,那是她的手术,为什么会这样?
“64号床的最后一个检测报告。”
“给我看看。”
报告单掉落。
她要赶上,她要阻止。
人已经进了手术室。红灯。
“手术不能做!罗奈!然然会死的!”
宋清梦拿手去砸门,没人理她,但她突然意识到,手竟然没有任何痛感。这不对,为什么一点都不痛?宋清梦看向那枚戒指。那枚沉星河送的戒指。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自己不是在普生医院吗?等会儿,她怎么知道那是沉星河送给自己的戒指?
宋清梦去摘那枚戒指,摘掉后却又出现在手上,像是重生蘑菇一样,一摘掉就会再长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梦碎的时候没有声音,梦醒的时候会有隐痛。
热泪从眼角渗出,滑向耳际,冰冰的。
她醒了。梦也跟着醒了。
凌晨3点的夜黑得像幽灵一般,高悬的新月像一只窥伺人心的金眼,所有的痛苦在这注视下都无可遁形,所有的泪水都变得无法干涸。
宋清梦睁开湿润的双眼,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想象着它白日里的色彩,想象着顾然那天躺在手术台上看到的无影灯,想象着舒琦看女儿最后一眼的样子,任由泪水的余温在脸上乱划,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颗水珠在缓慢滚动,滑向耳廓,漫进耳朵里,失去听觉。
她听不到声音了,听不到顾然叫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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