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再哭眼睛就要瞎掉了……”
沐攸宁收好天珠,见那女孩仍是泪眼汪汪的,不由呢喃。
辛沰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记得自己小时候不怎么哭闹,当下更是茫然。
沐攸宁托着腮,方才到房里捉人时,墙上是挂了好几幅画,她依稀回想起被一眼掠过的名字,唤了声:“覃瑶。”
冷不丁被叫出名字,女孩暂停了哭声,两个拳头抵在眼下,惶恐地看向沐攸宁。
“你扔出天珠,不就为了试探我们是否来救人吗?”
辛沰搞不清状况,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沐攸宁扬了扬下巴:“寿弥山结界被破时引起震动,村民前去探查正好发现守在山上等我的薛培,向来排外的村子见到生人自是警觉,如此把人捉了倒也合理。”
说罢,她不免忧心起来,毕竟薛培被捉时或有反抗,若因此惹怒对方,那他的安危犹未可知。
沐攸宁敛起神色:“薛培对我很重要,你带我们找到他,这天珠我便还你。”
辛沰一怔,既天珠于薛培是那么的珍重,沐攸宁这般处理算得上越俎代庖吗?
他没问出口,仅遵她意思抱起了被说服的覃瑶,一同往囚禁之处走去。
今夜月如弯钩,新月半藏在云层之后,薄光穿云,铺洒在海面之上。
两人跟着女孩的指示渐渐远离渔村,走进更东方的那片灌木丛里,约莫一刻过后,在丛林深处的岩石里发现了一线天。
岩壁高耸抵天,海浪的湿气令这里更添几分凉意,潮水正涨,辛沰穿过狭缝时水深已然及腰,他先后将两人抱到里面的礁岩上,抬头只见眼前景色倏然开阔,颜色鲜艳的神庙与岩石融为一体,俨然是村民以岩石为基,加以雕刻而成。
四周堆满粗木,有些看上去放了很久,有些痕迹却很新,他边望边将衣裳拧干,正思考它们的用处,那边的覃瑶却呆立不动。
辛沰上前问:“怎么了?”
“怎么会……怎会这么快就做了木伐……”覃瑶满脸惊慌,听不进任何声音,口中不住喃喃:“惊扰山神会被流放,可应该还有时间啊!”
不待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箭步跑进庙里,两人紧随其后,入内只见一片空旷,无半点活物气息。
覃瑶又开始流眼泪:“流放只会在满月之时,今日才十一啊!”
沐攸宁本就存疑,见状只好追问到底:“他会被流放到何处?”
覃瑶伤心不已,只会大哭摇头,半句话都应不上来。
沐攸宁扶了扶额,让辛沰先将人安抚好,打量起四周。
庙内昏暗,仅有的月光从天窗洒落,照到中心处的山神像上。
它被侵蚀得厉害,五官模糊,瞧不出半点人相。
沐攸宁伸手一揩,山神像上便留了道深深的凹痕,她默然,催动护符朝它拍去一掌,岩砂轰然而塌,灰飞过后,现出宽阔的坡道,下方临海。
“这里通往何处?”她问。
覃瑶不知该先哭山神像被毁,还是先哭村人发现真相后捉她去流放,呆愣过后讷讷提了个位置,眨眼间已被人抱着跑走。
沐攸宁瞥她一眼,摸了摸怀中天珠,暗道怪不得薛培会大意如此。
(九)
薛培被擒至今已有叁天。
实话说,村民的看守宽松,他有许多能逃脱的机会,可思量再叁后,终是选择留下来当人质。
自沐攸宁失踪后,他独自在山中寻找,风餐露宿了好一段时间,中途遇到个偷溜上山的小女孩,后来因寿弥山突然传来震动,两人一同滚落山脚,他为保护那女孩而受了伤,待村里的人前来查看时已来不及逃跑。
那帮汉子来势汹汹,像群不讲理的蛮子,情急之下薛培便将女孩藏在草堆里,引着人往反方向去。
女孩探头看见这一幕,眼睁睁望着他被捉到村里一间不透风的小柴屋,待众人散去,她才敢偷摸着找去,却见薛培伤势严重,几近失去意识。
于是这几天的覃瑶都会避着人给薛培送吃食,得知他身上的仅是兽血才松了一口气。
薛培中午被架着抬走,经过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回到地面,结果不到几个时辰又被药晕,直到身上拍来湿冷的海水,才惊觉处境不妙。眼下已是夜深,别说沐攸宁人在何处,便是覃瑶,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想起他。
思忖至此,薛培更是自责,唯恐今日这番变故是早上给出的那颗天珠所害。
此时的薛培身在离神庙不远处的一方岩滩,手脚均被绑在简陋捆起的木伐上,经不起浪潮拍打,若是海流有变,不消多久就会将木伐拉到海中心,再与陆地无缘。
他仰望夜空喟叹:“阿薏,不会怪我吧。”
若仅因为覃瑶和妹妹的身影重迭,薛培倒不会失神至此,连天珠都送了出去。
可他将人护在身后时,覃瑶无意识地唤了声哥哥。
面向相处多年的村人尚怕得发抖,躲到他一个陌生男子后却将衣服攥得牢牢,稚嫩的声音甚至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信任,各种情绪竟轻易融合成脆生生的一声——
哥哥。
他几乎是本能地藏起覃瑶,将引起山摇的过错揽在身上。
虽从未求回报,然覃瑶背着人找来时仍叫他心中泛起暖意。
她哭着道歉,拿来好些吃食,坦白自己被吓破了胆才害得他被擒服,薛培自不在意,提了好些问题,才知她上山是为确认山神的存在,望能替兄长洗去冤屈。
被结界隔绝一事,对这条小渔村而言是福或祸,薛培无从判断,只能从她口中听故事般抽丝剥茧,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过去。
村民视山中结界为山神阻止野兽到村里作恶的庇护,若惹神怒,很可能会撤下结界。纵多年来仅有过寥寥几次,可村民不敢轻视,当发现她兄长因贪玩擅闯神山,村民竟强将天灾源头同时怪罪于他,把人捉了不止,见灾难未平,竟将他绑在木伐,如拜祭用的兽类那样活活流放,盼能息神怒。
她在村中长大,并未对山神的存在有过质疑,却也不明白山神缘何令兄长蒙冤,故多年来都会避着人上山求一个答案。
素日里能轻易避开村人的巡查,只不过那日动静太大,险叫她也随兄长的身影去了。
薛培知道世间没什么神明,不忍拆穿,用力拥着她,彷佛这样就能跨越时间的长河,好好安抚昔日那病骨支离的女孩。
九眼天珠乃极其稀有的珍宝,亦是他家人唯一留下的遗物。
他拆下辫子的一颗天珠,珍而重之地交到覃瑶手中。
世上总会有光照不透的地方,他无法驱赶黑暗,可为某人带来一点点保佑,或许也没那么难。
薛培恍然回神,似知道没剩多少时间,转了转手腕,设法挣脱起来。
他怕动作太大令木伐远离海岸,只敢缓缓旋着手腕尝试脱臼,然绑手的布条扯得太紧,扑到背脊的海水冰冷,他弄得满头大汗,依旧毫无进展。
手腕已磨出了红痕,想到沐攸宁不知是生是死,而自己受困不得前去找人的处境,薛培开始后悔没早一步逃走,不由低骂了句话。
(十)
木伐剧烈地晃了下。
率先穿透五感的并非远离海岸带来的恐惧,而是如同许多年前,那张扬带笑,令人难辨爱恨的女声。
“怎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薛培失色大叫:“阿宁!”
“真让我一通好找啊,小薛培。”
见她无恙,薛培连日来的委屈当即涌现,更怨她执意抄近路使两人分开多日。眼下也管不上脱险了没,只嘴上不饶人地喝斥一番:“你眼里还有我吗?抛下我小半个月了,为了救你我甚至被流放大海!到头来一句道谢也不讲,还小薛培呢?你到底将良心置于何处!”
沐攸宁将带来的绳子捆在木伐上,边替他松绑边应道:“有啊有啊,眼睛里连半颗星星都容不下,这不就只有你吗?”
薛培轻易被顺了毛,重哼一声,扭头顺绳子的方向望去,从岸边一大一小的身影中察出危机。
“阿宁。”
“怎了?”
“没我的日子很快活啊。”
沐攸宁也警觉起来,生怕他撒野,当下住了手,从蹲姿换改跨坐他腰腹之上。
“小没良心,没看出为找你我弄得浑身脏兮兮吧。”
薛培瞇眼打量,知她为救自己选择深宵落水,艰难游来,湿衣紧贴在皮肤的当下,他仍分不清她所言真假。
她似乎能为人做许多事,哪怕中间不夹带丝毫情意。
从来都是这样。
薛培眼神渐冷,语气极为哀怨:“见异思迁。”
沐攸宁提着匕首慢慢割开绑绳,弯唇轻笑,将对方的怒气息数全收:“我说没有,你也不会信。”
她把话说得笃定,却激得眼前少年高竖身上的尖刺,堵在心间的不甘全化成无从宣泄的怨怼。在腕间束缚消失之际,薛培便已伸手掐住她下巴,蛮横地将人扯向自己,仰头封上她的唇,撬开齿关,发了狠地掠夺属于她的一切。
薛培双眼紧闭,像过往那样去寻她的舌头,或舔吸或啜吻,忘我地纾解胸中郁痛。
沐攸宁不紧不慢地回应着,任耳边呼吸声如何地重,自始都张着嘴任他肆虐,偶尔才以舌尖追上去,缠上去,挑逗过后又退回原地,引得人心痒。
她的游刃有余无疑于架在薛培脖上的钝刀子,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再如何追赶都无法据为己有。
事实亦如是。
正如无法打捞的天上月,再不甘也只能看它高挂夜空,故薛培才会气愤至此,憋屈至此。
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报复,薛培忽地偏头在她唇瓣咬了一口。
“嘶——”
尝到腥甜,薛培便停了动作,定定地望着她:“你从来没把我放心上,我知道。”
“我不在乎,只要我还在,那些人就近不了你身边。”他边说边加重手上力度,直将她下颌压出绯色:“可是,才过去几天啊?”
“阿宁,你不能这样无情。”
沐攸宁没想到他竟会气成这个样子,握着匕首把绳子全割断,有点无奈地摸了摸被咬破的地方,问:“罚都认了,还生气?”
薛培终于现出笑意,他松开沐攸宁下巴,指腹点在她唇上的伤口,将朱色均匀抹到自己的嘴唇:“想得美。”
“真小气。”
沐攸宁听他语气已和平常无异,敷衍两句,趁势扯了扯捆在木伐的绳子,让辛沰将他们拉回岸上。
薛培望着岸边愈渐清晰的身影,心中醋意又现。过了一会儿,似连说话都泛着酸味,道:“我先打他一顿,若肯跪下求我容他做小,倒也不是不能留。”
沐攸宁干笑两声,想起辛沰的体型,便是不还手也未必会输,更觉好笑,遂回头道:“可以一试。”
守在岸边的覃瑶一度以为薛培死定了,嚎哭几回,辛沰好说歹说将人哄好,没想到两人再见面时,她又哭得一塌糊涂。
沐攸宁忙掏出天珠问清事情始末,让薛培亲手将天珠绑到覃瑶的发辫。
暗色将视觉变得模糊,晃眼间她竟觉得覃瑶和薛薏真有那么一两分相像,只是她没把话说出来,让他们安静地聊了一会儿,就赶着在天亮前将覃瑶送回家去。
离开前终是放不下心,沐攸宁向薛培和辛沰简单介绍几句,随后两耳一闭,默念啥也听不见,飞也似地往村里奔去。
意外的是再回来时,那两人气氛和睦,丝毫不是她以为的刀枪相见。
不管他们说了什么,互相又承诺了什么,至少双方不吵不闹,她就乐见其成,未有追问个中情况,安安心心地朝霜天阁出发。
几人重回山上,因结界被破,先前不受控的感觉已全然消散,沐攸宁执意要走的那条近路也总算现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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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取易经革卦自行解读︰“革,已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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