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子时过半,周天成才得以匆匆冲去一身酒气,回到沉聘的院落。
一踏进屋,他便低声问:"瑞儿睡了?"
沉聘半躺在卧榻上,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失笑,"瑞儿又不是夜猫子,两岁孩子若不早些睡,还能去哪儿玩呢?"
周天成被妻子轻轻取笑,倒也甘之如饴。
他先去孩子房里看过一眼,这才回到堂中。
沉聘早已从暗阁中取出一封信,郑重放入他手中:"许大夫临行前,一再嘱托我务必交给你。想必是极要紧的事。"
周天成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连云大人和许大夫夫妇的送行都赶不上,心底已有几分歉意。
待拆开信细读,眉心却瞬间收紧,神情沉重得仿佛被压下一块巨石。
沉聘察觉不对,递上刚泡好的红枣茶:"信上写了什么?让你如此为难?"
周天成摇摇头,将信压在案上:"不是为难,是要命。"
沉聘鲜少见他说出这样的字句,不由坐直身体,声音也收紧:"若不是要命之事,许大夫临行前,也不会千叮万嘱。"
周天成深吸一口气,才将信中内容娓娓道来:"许大夫揭露了南陵最近风靡的一种丹药,名为寿丹。据称能长生不老,让人枯木逢春。"
沉聘听到枯木逢春,神色一动,忍不住打趣:"听起来倒像仙人炼的妙丹了。"
"夫人聪慧,"周天成苦笑着接道,"这确实是一名道人所炼的丹。"
可他话锋一冷:"但此丹,非药,是毒。"
沉聘一怔:"毒?若真能返老还童,为何是毒?"
周天成声线沉了几分:"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那所谓枯木逢春,不过是回光返照。许大夫说,南陵百姓为此丹散尽千金,甚至发卖骨肉。除了药瘾...怕还有心瘾。"
"心瘾?"沉聘不解。
"对长生与回春的执念。"周天成缓缓敲着案桌,"信中说,南陵上下官绅、医铺,皆与此丹沾了利益。上下交相贼,共谋百姓性命。许大夫担心,这丹药可能会被人暗中运往永川,让永川百姓也染上这药瘾与心瘾。"
沉聘闻言,怒火直冲头顶,猛地拍桌而起:"那道人究竟想图谋什么?为何要害我们永川人?"
周天成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更担心的是,一旦永川也卷入这长生风气,蔓延如火烧林,届时服丹者思虑被夺,只剩渴药之心,那便是活生生的傀儡。"
沉聘骤然沉默,过了一瞬,反倒冷静下来:"既如此,我们何不把许大夫再请回永川?有他坐阵,他又最早察觉此丹有毒,若能着手研究解药,百姓也才安心。"
她说得急,却字字在理。
周天成却忽而低声一笑,那笑意并非轻慢,而是胸有成竹:"我倒觉得,我们应趁此时先抢占先机。"
沉聘被他吊起了心,更不愿被卖关子,眉梢一挑:"什么意思?"
周天成将信纸折好,指尖轻敲桌案:"许大夫信中所有之事,我们不如先编成戏曲故事,让茶楼的戏班子昼夜轮换,在永川各处唱开。等到南陵寿丹真被人暗中运来之日,永川人早已从戏文里知晓此丹的诡异,哪还会上当?"
沉聘眼睛一亮,几乎立刻领悟其中深意:"用戏曲传声,让百姓自己兴起防备心,比官府的宣告更让人信!且戏曲传得快,不仅惹不上南陵那些人,也不惊动那道人,妙!"
她越说越觉得此计周密,又忍不住补上一招:"若能把永川城中几家药堂的大夫都请来,让他们提前识得此毒丹的症状与真伪,届时但凡有一枚流入永川,都能当场识破。如此一文一武,两道齐下,更是事半功倍。"
周天成看着妻子,眼里的沉重被她的话一点点化开,也带着几分欣慰与感激。
他握住沉聘的手,语气郑重:"卿卿,你想得周全。若夫人愿助我一臂之力,这永川百姓,便算多了一层护身之盾。"
沉聘毫不退让地回握住他的手,"此事关永川安危,我又岂能置身事外?大人但说,该怎么做。"
周天成沉思半晌,缓缓踱至窗前,目光越过庭院,望向远处隐在薄雾中的大怒江。
"寿丹之毒,不止在丹。"他轻声道,"我更担忧的是,南陵要借此丹行势,行不轨之事。我们若仅是防毒,不过是守。要想破局,需反其道而行。"
沉聘怔住:"反其道?周大人欲如何反?"
周天成回首,眼底沉着如深潭:"寿丹既号称能延寿,那我们便让它在永川先坏了名声。百姓最信口耳之言,亦最惧看不见的祸。我等以戏曲宣之,不过是起手。"
他敛了敛眉,继续道:"永川药堂的大夫固然要聚,但更要使他们口口相传,将南陵寿丹中掺杂剧毒草的说法,悄悄流入乡间田埂,市井里巷。待百姓心中已有疑魇,再让茶楼戏曲日日唱,或是让药堂大夫处处说。"
"到那时..."
他淡淡一笑,"寿丹未至,永川人已无人敢吞。"
沉聘愕然:"如此一来,南陵那恶道所费尽心机想推之寿丹,于永川便成废丹。"
周天成抬手压了压:"不止是废丹。"
那声音像是落子入盘。
轻,却响耳。
"南陵近几年已摇摇欲坠。愿拼上一条命逃来的难民,没有一万,也有七千。如今永川城外的大怒江岸,从草屋到米粮,耗在难民身上的吃喝用度日日递增。永川尚有积粮,可若南陵如蚁穴溃堤的一日到来..."
他目光微微暗沉,像是在审视整个城池的脉络,又像在掂量一场不可避免的厄运,"永川又怎养得起南陵那百万张嘴?若又加上染上药瘾与心瘾的永川人,那又该当如何?"
周天成呼吸一缓,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案,声音轻,却带着几分压抑的紧张感。
"寿丹之事,恰好给了永川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表面上是围堵毒丹,实际上是要护住永川辛苦积下的家底。"
他微微闭眼,仿佛透过夜色看见百姓平日里的安稳生活,又想到未来可能的血光,他的眉眼间浮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沉聘怔住,轻声道:"只是永川布局得越周全,那些人越会去查是谁泄露了寿丹之秘,许大夫只怕是会被既恨上了。"
周天成睁开眼,目光清冷而深邃,却闪过一抹无法掩藏的忧虑:"是啊!许大夫待我们仁义,我们也必须尽量保全他。"
沉聘想起许大夫,难免忧心,却又忍不住低声笑道:"周大人的心眼,怕是比江水还深。"
周天成嘴角轻抿,没作声,只是缓缓吸了口气。夜风吹过窗棂,他的眼神里有冷,也有压抑的责任感:"此乃保永川之策。若不如此,待寿丹祸起,百姓尸横之时,再讲仁义,又有何用?"
他目光落在沉聘手中,语气沉而不怒,却每一个字都如磐石般压得人心底发沉:"身为父母官,若能力足够,我自然愿尽量为善。但我不能以赌上全永川人的性命,去行这善举,以博仁义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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