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柔惆怅地叹了口气,见他虽然耳垂红透了,神情却还是冷冰冰的,正愁自己要怎么才能教会他。
谢道长虽然生得清冷俊秀,可恨他是个木头,总有一点儿不必要的坚持。这样要怎么勾/引女君?
明玉柔无可奈何,坐在他对面道:“道长,你就不怕女君腻了,对你失去兴趣吗?要是连你也没办法说上话,牢狱里那些苟延残喘的修士、整个危在旦夕的修真界,又让谁来救一救呢?”
谢知寒的眉峰动了一下,他先是沉默,然后摸了摸脸颊,道:“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啊。”明玉柔问。
“因为,我这张脸。”谢知寒说到这里,声音稍顿了一下,继续道,“……是她想看的。”
明玉柔有点没听懂。
谢知寒也不多解释。两人谈话的间隙,屏风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转向声音的来处,还未开口,明玉柔就嗖地起身,像条美女蛇似的靠了过去,伸手小心地挽住黎翡的手臂,甜甜地道:“女君,你回来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哎呀坐嘛……”
黎翡垂手捏起茶盏,一边喝了口茶,一边将手臂抽了回来,无动于衷地道:“你先出去。”
又是这样。看都不看我一眼!明玉柔收回手,半是哀怨地看了女君一眼,一半又习惯了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黎翡坐到谢知寒身边,第一句话没问什么“学习进展”,而是道:“我跟苍烛已经找到了不灭火玉出世的地点,加上玄凝推测出来的时间,再过两日就能取得。”
苍烛是幽冥酆都之主,亦是这座城池的主人。酆都的鬼修叫他陛下,但这位陛下,却是黎翡名义上的义子。
因为他本是一件生了神智的法宝,汲取了冥河中的万千魂灵而修成,当年是无念和黎九如点化了他,所以他拜认两人为再生父母……当时的黎九如宛若一盏救世明灯,无数人趋之若鹜。
当时,谢知寒知晓此事,只是淡淡地说:“你认的儿子还不少。”
黎翡感觉他有点含沙射影的味道,又拿不出证据。
“只需要两日?”这比想象中的要好太多,谢知寒松了口气,也生出一点能够让黎翡控制住理智的希望,“那是不是说明……”
话没说完,黎翡将一张纸递到他手里,道:“光是不灭火玉,是绝不可能代替魔心的。但苍烛那里寻到一份炼制之法,他是法宝器灵出身、噬魂而成,对这些事比我要了解得多。他将材料写了下来。”
谢知寒展开纸张,没有用神识,而是伸手抚摸上面的字迹。
“不灭火玉……北冥玄鸟的雏羽……血巢之心……”谢知寒顺着字迹在心中默念,这上面的每一个都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的天材地宝,若是不巧或者实力不足,万年之内未必凑得齐。他摸到最后,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谢知寒沉默一息,忽然将神识探了出来。
自从触觉敏锐之后,他读字很少用神识。因为他的神魂之前受过伤,虽然养了一段时间,但那种大脑分裂的痛感令人心悸,下意识地会保护自己,而且在黎翡身边调动神识,会有很艰难的感觉。
谢知寒的神识散发出来,像是一只无形的眼睛注视着周围,自然也落到了这张纸面上,前面的字迹内容全都跟他摸出来的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手指按着的区域。纸上分明有笔划凹凸摩挲过的痕迹,但被人有意抹去了墨迹,看上去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黎翡注意到他放出了神识。
“这盏代替魔心的华琉璃灯,所需材料就到轮回玉盘为止么?”谢知寒问。
“自然,”黎翡以为他的神识没看清,可能是元神出了问题,伸手捧住他的脸颊贴了贴额头,闭眼感受了一下,然后道,“怎么这样问?”
“没什么。”谢知寒收回神识,确认黎翡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将这张薄薄的纸折叠起来,放进衣袖中,“有办法就好……有办法,就好。”
……
酆都长夜城。
烛火长明的冰冷殿宇当中,一个肤色苍白,黑发苍眸,大约只有十几岁少年外貌的修士坐在高座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金纹的沉重长袍,戴着一顶暗金冕旒。
幽冥之主,酆都大帝,苍烛。
苍烛的面前放着一张写着材料的纸,跟他交给黎翡的那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纸张的末尾,还多了另一个材料。
“陛下,”殿内立着一个吐着长长舌头的鬼修,他幽魂似的飘过来,将雕刻成牡丹花的蜡烛插进花瓶里,“您做得没什么不对,我们也是为了女君阁下好,您想想,剑尊大人已经死了,这个转世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是一切以女君阁下为先。”
“就是就是。”另一个长着个头的鬼修凑上来,六只眼睛在他的脸上分布不均的乱转,“陛下圣鉴,如今女君正宠爱他,这蜜里调油、热辣辣的,冷不丁要这么做,女君难免犹豫,还是先不告诉阁下得好,到时候别的材料集齐,我们再动手——”
他抬起六只手,给自己的个头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点头哈腰道:“把他一炼!华琉璃灯成了,女君大人不疯,就再也不会、不会离开您了。”
这鬼修的嘴太多,还有点结巴。另一边吐舌头的鬼侍把他挤走,谄媚道:“陛下,女君大人是您的义母,她不会怪您的。再说,我们也是为了大人好哇!这世上哪还有第二具近在咫尺的剑骨,做琉璃灯的灯架!”
苍烛一只手撑着下巴,他好像一直在听,又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眼前的烛火亮起,被做成牡丹花的蜡烛在瓶中燃烧,他才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道:“都滚远点。”
两只小鬼悚然一惊,有点揣摩不透的苍烛陛下的心思,都灰溜溜地各自扭开,一个继续清扫本来就一尘不染的地毯,一个用六只手穿针引线,靠在角落给苍烛绣人间时兴的新手帕。
苍烛换了个坐姿,盯着瓶中的牡丹火焰,屈指轻轻一弹,火焰变化成了一男一女相伴而行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桌案。
他交给义母的那份,在关键时刻消去了末尾的字迹,但桌案上的那张纸是并未更改的,上面写着最后一份材料。
一整具剑骨,在人活着的时候剥离出体内。
第33章 篝火
冥河。
“冥河当中有万千随着水波浮动的残魂。”黑发黑袍的少年立在河畔,他伸手摸了摸水面,“谢道长既然旧伤未愈,其实没必要亲自跟过来。”
谢知寒立在黎翡身侧,他的身体确实还没好利索,正因如此,就算明玉柔已经在两人耳畔将秘术内容讲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黎九如也并未强迫他做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三花琉璃灯的材料当中。
这件法宝是苍烛费尽心思寻找古籍、研究多年而成的,若是三千年前就能寻到一个好办法,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她也都会去尝试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时不我待。
谢知寒对着声音的来处,平静道:“黎姑娘魔性炽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是北冥太阴之体,还可安抚一二。”
苍烛抬起头,青色的眼瞳盯着他的脸,视线在谢知寒的五官上停驻了片刻,道:“义母大人,他叫你……黎姑娘?”
黎翡周身的气息确实太有攻击性,河中残损的生魂都纷纷逃离她的身边,为了不影响火玉出世,她收敛了魔气,离冥河中央稍远数步,闻声抬头,随意地“嗯”了一声。
苍烛又看了谢知寒一眼,没说什么,他手里缠着一串骨头穿成的珠串,不停拨动以此计算着时间。
冥河周遭寂静一片,一刻、两刻……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灰暗的幽冥界天际泛起一阵奇异的彩虹色光晕,在直通天际的冥河尽头,被霞光染透的河水奔涌起来。
来了!
河水一阵阵地冲刷而来,上面掀起一股波涛,正在鬼气纵横扩散之时,整条冥河之水的正中燃烧起来,一半顺流而下、一半却倒灌而去,从中分开两截。
河中游魂被燃成青烟。
在中央的河中火焰中,一抹刺目的火红浮现出来。黎翡的眼眸被映得鲜红,她抽身上前,右手从手臂上迅速地铺上一层骨甲、迸出雪白锋锐的刺。
她将魔化的右臂放入河中火焰当中,那层焰火居然贴着骨甲,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在骨质上燃烧了起来。
苍烛的本体就是一盏法宝烛灯,不灭火玉是世上最好的灯芯,他不能近前。在他身畔,谢知寒却抬手掐诀,念了几句法咒。
霎时间,气温骤降,一股明月清辉从他身后升起,北冥太阴的寒意层层蔓延,冰层将河中火焰的边缘冻结住,火势大减。
苍烛转头看他,闲聊似的道:“我以为像传言中说的,义母真的废了你的修为。”
谢知寒道:“那是封印忘知剑的禁制,桃源仙岛之后,那把剑回到了她身边,我的封印也就解除了。”
苍烛愣了一下,语气一滞:“你用身体帮她养剑?”
谢知寒没有回答,但那轮明月的虚影却渐渐凝实,寒气浓郁得让这个吞噬了万千魂魄的酆都之主都觉得冷意彻骨。
“这是举世罕见的水中火,你用冰冻结,只是杯水车薪。”苍烛刚说完,就见到那层冰不仅吞噬水中火,还卷上黎翡的衣角,将她骨甲上的火苗冻住了。
苍烛的眼角一抽,心道这是帮她的忙吗?骨甲是烧不穿的,你贴着她的身体结冰,怎么更像挑/逗她。
黎九如果然注意到,她伸手贴了一下手臂骨甲上的冰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她摇头笑了一声,覆盖着甲胄的手心从焰心里将火玉掏了出来,像是拿起了一团不断流窜的**火焰。
火玉迸出无数的火星子,就在这件天材地宝彻底脱离冥河之水时,周遭向两侧分流的河水骤然一顿,而后汹涌狂躁地向中间合流,涌了过来。
河水涌来的速度极快,完全来不及躲避。黎翡浑身都被巨大的浪潮吞没了,无数游荡的生魂聚成漩涡。
谢知寒下意识地上前,手臂却被苍烛拉住了。苍烛道:“这是获得火玉认可的必经阶段。你难道没听说过,最顶级的灵物皆是‘有缘者得之’?一切得到,尽有考验。”
谢知寒记起这个说法,心绪稍宁,他顿了一下,甩开苍烛的手,淡淡道:“别碰我。”
苍烛的脸色也阴了下去,好像忍了他有一会儿似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谢知寒,我给你面子是因为女君,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狗屁蓬莱,更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转世!”
谢知寒丝绸覆眼,神情如冰,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你能把我跟剑尊分开,我该谢谢你。”
苍烛道:“天下的人都分得开,没人把你当我的义父供着。”
谢知寒:“是么,分不开的人就在河里呢。”
苍烛话语一噎,心里甚至浮起一缕杀意。他头上的冕旒细碎地晃动,将微弱的光线分割开来,让他这张脸上的神情总是那么冷冽阴郁。
但随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搓了自己僵硬的脸。
“你都是装的。”谢知寒忽然说,“你在黎姑娘面前稳重又乖巧,说话也很得体。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只要黎姑娘不在面前,你的脾气就……”
“关你什么事。”苍烛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管教管教我?我说谢道长,你对我的态度,也跟那个光风霁月、普渡众生的形象相差甚远吧!”
谢知寒神情不变,继续说道:“我修行的是太阴之道,在灵气运转时,你碰到我的身体太久,会被冻掉一层表皮。其次……谁能对想要自己命的人和颜悦色呢?”
苍烛瞳孔微缩,他手中猛地蹿起一团冷火,幽蓝火光凝化成一柄极细的刀。苍烛上前扯住谢知寒的衣领,冷蓝色的刀锋抵着他的脖颈:“你怎么——”
在他身后的明月清光之下,苍烛的神魂仿佛都被寒意冻结,缓慢凝滞了起来。旋即,黑衣少年身后浮现出万千张生魂扭曲的脸庞,将寒意逼退刹那。
“你现在就要取出剑骨吗?”谢知寒淡淡地问,“要是过程中我死了,这具骨架没挖干净,或者黎姑娘这就上岸,见到你趴在地上挖我的骨头,鬼主要怎么解释?”
苍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缓慢地松开手,将手中冷火组成的刀锋散去。他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有我看着,你休想逃走,等义母厌倦你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你的骨头完整地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咽气。”
“我没要逃走。”谢知寒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上面的褶皱抹平,“你做得很好,是不该告诉她。”
苍烛诧异地看着他,神情产生一瞬的错乱。
“黎姑娘其实是个很克制的人。”谢知寒道,“她连讨个公道的心都没有。只有别人欺负到头上,她被惹烦了才会出手。而且黎姑娘不喜欢为强者牺牲弱者,如果要将我炼制成材料,才能铸造出代替魔心的三华琉璃灯,她肯定会迟疑的。”
苍烛露出愕然的神情,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
不出意料的,他的手心结了一层寒冰,冷得发麻。苍烛抽回手用力搓了搓,果然揭掉一层表皮,随后,他身后的魂魄钻进身体里,化为血肉飞速地愈合着。
“你有病吧。”苍烛恼羞成怒地道,“我义母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把自己当谁啊?你才认识她多久,凭什么说得这么了解她?”
对方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答道:“我没把自己当谁,我只是谢知寒。”
苍烛扫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看似松懈,实际上道体运转就没有停过。蓬莱道子虽然境界不是化神巅峰,但战力几乎跟化神顶尖的伏月天不相上下,他放下心底的杀意,恢复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要是敢告诉义母,你就死定了。”
……
冥河之内。
黎翡感觉自己被灌了一脑子水,被冥河的水一冲,立刻头痛得快要撕裂开,在这种痛感之下,河底只剩手中的火玉温热闪耀。
渐渐的,这火光模糊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前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篝火对面坐着一个白衣道袍的身影。他垂着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正往篝火里添木枝。
黎翡逐渐看清了他,她想起身,猛地发觉肩膀一阵麻木和疼痛。她低头一扫,见到肩膀上开了个大洞,血洞被白色的绷带缠住了,她的胳膊上也缠着,骨头没断,但筋还没长好,一只手动不了。
“九如。”对方仓促地唤了一声,坐到她身边扶着黎翡的背,“还没好,就算是自愈能力强的魔族,也要再换一次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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