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月早上起来,两只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她往厨房走,冷锅冷灶,前几天都是兰提早上做了粥,蒸了馒头,拌了黄瓜,连碗筷都给她摆好,就差往她嘴里喂了。
小气鬼……
妙月悻悻地丢下锅盖,胡乱洗了把脸,收拾好头发,便往云露宫的大厨房去。
出了门,往二楼处回首,一楼一共就一间卧室,二楼的门开着。显然他早已经出去了。
昨夜刚下过雨,她一出门,便有清露嫩草的空气润湿她的心肺,胸口不再闷闷地堵得慌,脑子也清醒了一点。
云露宫的大广场是在这村子原本的祭坛基础上改的,主要用汉白玉和大理石为修葺的主要材料,下起雨大家练武也不会踩一脚烂泥。
妙月要去大厨房,就得经过广场,远远的,她就看见兰提了。一群孩子围着他,把他围得寸步难行。妙月微微一驻足,就被眼尖的大师兄看见了:“小妙月!这儿呢,小兰在这!”大师兄不是这一辈的云露宫里最大的,却是商师叔的第一个徒弟,为此自居大师兄,称呼人也是小什么,小什么。他这个习惯放到兰提身上,妙月怎么听怎么别扭。兰分明是个很雅致的姓氏,怎么他一喊,成个小丫头名了呢?
妙月勉强一笑,扒拉了一下广场外围的麻绳,麻绳湿漉漉的,她有些紧张地捏着湿麻绳,没有靠近兰提。兰提转过身,像没事人一样:“早上我起晚了,没给你准备什么。我去大厨房打了饭,就在食盒里。”
大师兄和二师兄莫腊月便靠在一起挤眉弄眼:“好疼你呀,师妹。”
妙月毫不客气:“滚。”
二师兄腊月天生脸上有一块巨大的红斑,半张脸都是,靠近眼睛的地方还长着盘错交杂的血管瘤,乍一看,挺怕人的。因此,他也从来没有出过云露宫。
他和妙月一样,是正宗的土包子。
因此腊月一见到外头来的贵公子兰提便十分热情亲切,见到了人,便抓着他要和他多聊会。早上正闲扯的时候,大师兄领着新一代云露宫娃娃兵们到广场晨练,二人随便吹嘘了几句兰提,小土包子们便抱着兰提大腿不让走了。
这会正要兰提和大师兄比剑法呢。
兰提出身三丹枫林,丹枫山庄成为各门武功都能教的大型杂烩武林盟之前,最出名的是三丹剑法。云露宫的前辈们有人出身九雷岛、有人来自净山门、有人是桃源剑嫡传弟子,甚至连欲女心经这种邪门功夫都有,就是没有人会三丹剑法。
不怪孩子们要开开眼,连妙月都对三丹剑法好奇。传说中,三丹剑法嗜血好杀,用三丹剑法的人不见血是不会收剑入鞘的。
大家都要看,兰提不多推辞,便随手捡了根细竹枝,大师兄也拿起自己的木剑。二人互相一抱拳,都承诺对方点到即止,便开始了。
大师兄第一次对阵三丹剑法,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出第一剑时兰提很轻巧地脚尖地面,躲过了。到兰提出第一剑,动作却快到众人根本就看不清,大理石台面的雨水都没有反应过来,兰提已擦过大师兄的耳畔,风声像剑鸣像鹤唳,呼吸间,二人已经换了个身位。
大师兄下意识抬剑去挡,对方来势汹汹,大师兄开始时落了下风,又无法预判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挡起来有些吃力,那根竹枝在兰提手里就像有了灵魂一般,像展翅略过晴空的孤鹤,又像无法承受白雪而断裂的梅枝。
剑移人动,竹枝刺的来向四面八方,兰提的脚法换得更快,顷刻间,青白衣摆飞旋如同雨过青莲,师兄的剑直来直往,三丹剑法则在空中蜿蜒盘旋,若要形容……像蝙蝠的巨翅。
妙月看着这样认真的兰提,他的发丝时不时滞留在空中,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刺最后一剑时,眼神迸发出一瞬的火花——他停了,师兄也输了。
兰提深呼吸,额头上已经冒了汗,他丢掉那根竹枝:“点到为止。冒犯了。”
师兄看着自己被一根小竹枝所带来的剑势冲烂的衣服前襟,露出苦笑:“我输得好惨呐。你手里要是拿的是剑,我早被你捅成个莲蓬了。”
兰提脸一红:“很久没有用这套剑法,一出就有些收不住。是我的错。”
师兄摆摆手:“技不如人,谢谢兰弟兄指教了。”这会就不是小兰了。
兰提搓了搓脸,已经有些心不在焉,大约是想起来了以前的日子吧。他又抿起嘴唇,小孩子们却不懂他的心思,只知道来了个比大师兄还厉害的漂亮哥哥,更抱着他的大腿,闹着他要他教了。
二师兄忙道:“去去去!人家是客人。马步扎好了吗?爬都没学会就要学飞。”
兰提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要学得从脚法开始学。吃得了苦,我就教你们一招半式。”
孩子们哪会说自己吃不了苦呢,纷纷放下豪言自己是世上最能吃苦的人,兰提便微笑着点头。
妙月看了会,提起兰提给她打的早饭食盒,不打招呼就回去了。哼,他融入得倒挺好。以后他就是和自己彻底翻了脸,其他人也不会讨厌他,说不定这帮小的还帮他说话呢。
妙月吃完早饭,心中苦闷异常。她如今成了骗子、负心汉、甚至是采花贼,虽然这都是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但原本的谎言已经被揭穿,她再要忽悠人可就太难了。要用什么身份跟人家相处呢?论恩情,他救她情花毒,她带他回云露宫,彼此都是对方的恩公,这是打平的。要是突然说不和兰提好了,师姐那关她就过不去,可是她自己叫着嚷着让带兰提回来的,师姐就为了她上上下下写信沟通,她说散了就散了,师姐就得揍她。
妙月越想越心烦,便从屋子里找出自己没舍得吃的点心,装进食盒里,往云露宫最偏僻的西边过去了。她走了许久,终于看见那眼熟的破烂小屋,不禁有点心热鼻酸。
幽冥毒老正在玩他最近才开发出来的毒王蝎子,一抬头竟看见妙月在篱笆后站着。
“乖囡!我的小妙月啊——”
妙月便一把子扑进幽冥毒老臭烘烘盐津津的怀里:“阿公!”
上次妙月出门,毒老研制新品种的剧毒蛤蟆,一不小心自己放倒了自己,前几天才转醒。他转醒后,宫主没让妙月第一时间去看他,说他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妙月当时就想毒老是绝对闲不住的,刚才就在玩蝎子。
毒老举着蝎子,有点被小姑娘弄懵了,他把蝎子塞到透明玻璃箱里,从黑罐子里倒出来漆黑的液体,递给妙月,咧着一嘴黑牙笑话她:“多大的女娃娃了,还哭。”
妙月捧着葡萄汁,痛饮一口:“我遇到了很委屈的事嘛。”
妙月和毒老既是师徒,也是爷孙,还是忘年交,妙月在他面前就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丝毫不含糊地交代了情潮期的事,并向他咨询有没有药能压制情潮期。
毒老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漏出眼睛:“昨天鹤林来我这,就为你的事呢。”
妙月啊了一声:“宫主?宫主向你问我这个?”
“对头。就是说你新招了个夫婿嘛,进展速度太快,人家小子又不是什么没头没脸没身份的,江湖资历比你深得多的多的多,宫主很担心你喽。”
妙月眨巴眨巴眼睛:“宫主还说什么啦?”
“嗯……就说担心你遭人家骗,又担心你骗人家。你被骗了不宫主担心,大家能替你讨回公道。你骗人家,宫主担心得很。那小子年纪轻轻城府深不可测,说话很能绕弯子,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那小子迟早就发现了,宫主怕你不知不觉就给他——呵呵,一刀抹脖子。”毒老又给妙月续杯葡萄汁。
“乖囡,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在我老儿面前,还有什么可害臊的呢?”
妙月深吸一口气:“我是骗了他嘛,那我也是没有办法喽。不骗他他怎么肯乖乖帮我度过情潮期,不骗他他怎么会跟我回来?”
“他早就发现了。他像看猴一样看我撒谎……我讨厌他!”妙月撇嘴。
毒老故作惊讶道:“哦呦,真有那么过分啊?可我听说,人家小子还挺真心的?”
妙月想起他头顶上摇摆的数字,更心烦了:“我不要他真心。我情愿他是伪君子,是在算计我。他真心起来,就显得我够不是人的。但是明明,明明!”妙月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明明什么?”不知何时,鹤林宫主就站在篱笆外,笑吟吟地看着妙月。
妙月破罐子破摔,也不管宫主和毒老听不听得懂,赌气道:“他本来是想骗他自己我喜欢他的来着,但是发生了一些事……总之就是,他觉得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毒老听着头晕,捂着脑袋:“老头子我都七十多啦,听这些真是酸倒牙了!”
妙月根本就不指望他们两个能给什么建议,负气地偏过头。
“他怎么能说妙月不喜欢他呢?我们妙月明明就像喜欢路边的杏花、喜欢淋了雨的幼猫、喜欢刚出笼的糕点、喜欢绣了铃兰花的裙子一样喜欢他。”
妙月一怔,宫主这是在说,她喜欢他就像喜欢漂亮的小物件一样。
毒老磕了磕玻璃箱,箱子里的蝎子受了惊在箱子里乱窜,毒老呵呵一笑:“喜欢人和喜欢这些怎么能一样呢?这些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人却是瞬息万变啊。你变人家也变,年轻人变得那就更快喽。”
妙月抬头看宫主,宫主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伸出手敲了敲妙月的脑袋:“不过嘛,他毕竟是外人,该怎么办就都顺你心意。只是别像你娘一样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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