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饿。
荧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荒郊野岭,四周很黑,时不时有鸟怪叫着从空中掠过。
派蒙,派蒙在哪里?
她动了动嘴唇,嗓子却干涩到难以发出声音。
荧只好努力站了起来,用她的四只毛爪子。
…等等?
四只毛爪子是什么鬼?
她低头,又抬头,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四只白色的,毛茸茸的猫脚。
荧难以置信,直到她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个小水洼,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了一张黄白色的猫脸。
她怎么变成猫了?
荧还沉浸在震惊中不可自拔,身后草丛里却传出了沙沙的动静。
她警觉地回头看去,竟是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
这种野蛮生物具有着创飞一切的本能,它也发现了侵入它领地的陌生动物,笔直地就朝她冲锋而来。
“…咪嗷!”
她顾不得辨清方向,撒开四条猫腿就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即便当她还是个人的时候,都没少挨猪撞,更何况如今的她只是一只猫。
她就这样被一头平日里她看来不过两块兽肉的野猪撞下了悬崖。
锻造台前,少年一下下地挥动手中的小锤子,认真地敲打着他手中烧红的长形钢条。
他留着一头整齐的深蓝色短发,相貌秀美非凡,衣着虽朴素,但整洁得体,可见平日里是有细心拾掇过的。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从上方坠落砸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少年放下锤子,循着发出声响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他怀里揣着什么,有些慌张无措地跑了回来。
“丹、丹羽大人!”
炉前的男子转过头来,见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忙问道:“怎么了?吓成这样。”
“有只…小动物从山崖上跌了下来,”少年让他看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小猫,“它好像受伤了,丹羽大人,我可以养它吗?”
“是只小猫啊,”名为丹羽的青年点了点头,“桂木那有纱布和伤药,你先去为它治伤吧,炉子这边有我看着就好。”
“是,丹羽大人。”
荧再次醒过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细心地包扎过了。
她被放置在一个木箱中,身下还垫了几层有些粗糙的衣物。
简陋的房间里,身穿白色稻妻装束的少年端坐在桌前,笨拙地握着毛笔临摹书上的文字。
似乎察觉到了她发出的动静,少年有些惊喜地转身看了过来:“你醒了?”
“咪!”
她背上的毛都吓得竖了起来。
这少年的相貌眉眼,都与散兵别无二致。
他不是在须弥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越狱了?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少年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蹲下身子,慢慢地一点点靠近她,“你受伤了,不要乱动,会疼的。”
他这个态度和语气,倒是让她想起在大巴扎看到他在水果摊上帮忙时的情形了。
那时散兵失去了记忆,宛若一张无瑕的白纸。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她不顾少年阻拦,执意跳出了箱子,一路跑到了屋外。
看到面前的景象,她一阵头皮发麻。
这不就是踏鞴砂吗?
但与她记忆中的踏鞴砂不同,这里的屋子不再破败荒芜,充满了烟火气,时不时还有人进进出出,就连底下炼钢的大炉子也在熊熊燃烧着,工匠们各自忙活着自己手头的事,鼓风的,锻刀的,运送矿石的……
“怎么突然跑出来了,”腋下一紧,她整个猫被举了起来,少年叹了声气,“你就算想走,也要先把伤养好呀。”
少年眼中的担忧不似作假,他用手掌托着她的背,望着炉子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今天的字也练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给丹羽大人他们送饭了。”
丹羽…是那个几百年前的丹羽?
那面前的少年,无疑就是「倾奇者」时期的「散兵」。
她这是…回到了当年的踏鞴砂?以猫的模样?开什么玩笑!
倾奇者站在水槽前,认真地清洗着今天刚从地里采摘来的蔬菜,一一洗净后,才放到旁边的竹筐里沥干。
择完菜,他又铺好砧板,手法生疏地切起食材来,下的每一刀都非常谨慎,生怕自己切得不够均匀。
荧蹲在他脚边暗中观察,原来这家伙也有不擅长料理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天生就自带烹饪功能呢。
倾奇者做的都是些常见的稻妻乡土料理,和几百年后的种类也没多大区别。
“…小喵?”直到将饭菜小心地装入食盒,倾奇者才发现了下边的她,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你怎么跟过来了?一个人待着害怕吗?”
…我是来监视你的,谁害怕了。
小喵又是谁了?他什么时候起的名字?
她高昂起下巴,无声地抗议。
反正她是不会认的。
倾奇者提着沉甸甸的食盒来到工作区域的时候,那里已经围坐了许多人,午休时间到了,都在等各自的家属来送饭。
“哟,这小猫的命救回来了?”
一个武士打扮的彪形大汉接过他手中的食盒,他名为桂木,乃是御舆长正的部下,如今长正在踏鞴砂学习锻刀手艺,他便也跟来帮着打打下手。
“嗯,多亏桂木大人的伤药了,”少年抱起走得有些累的小猫,怜爱地摸了摸猫头,“恢复得很好,就是有些黏人。”
“哈哈哈,它是你捡回来的,自然亲近你。”
桂木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上了桌,考虑到大家都是干体力活的,饭菜的份量都很足。
“我看看,今天又有什么好菜,”另一个绑着头巾的男人用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汗,“桂木,你家孩子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啊。”
“谢大人夸奖,这孩子聪明,随我,”桂木自豪地揉了揉少年圆滚滚的脑袋,他下手不轻,将那头整齐的短发都揉得有些毛糙了,“你也坐下一起吃吧,不然丹羽大人又要谴责我苛待孩子了。”
倾奇者被揉乱了头发也不生气,乖巧地在桌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荧打量着面前的几人,其中那个扎着头巾,发梢带点红的男人,她在「博士」的记忆中见过。
他就是丹羽吗?长得确实与万叶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身上那如出一辙的温润气质。
这样温柔的好人…却有着那么残忍的结局,真是天道不公。
她心里有些堵得慌,自己如今以这个模样出现在这里,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况且,历史从来就不是能改变的,她已经亲眼见证过「散兵」的失败。
“真羡慕啊,我也想白捡这么个孝顺儿子,”宫崎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我家那逆子要是有这么懂事就好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摸鱼。”
“小孩子贪玩,再长些岁数就懂事了。”长正开解完好友,又关心地问道,“你字练得如何了?上回的书要是看完了,就再来我那换本新的。”
“劳御舆大人费心,已经抄完一本了。”
“吃饭的时候讲这些作甚,别给他太大压力了。赶紧动筷子吧,再不吃菜要凉了,”丹羽打断了长正的例行问话,“长正你表情不要这么严肃,瞧把这孩子给吓得。”
大家都坐下大口大口地吃饭,只有倾奇者仔仔细细地用筷子剔着自己那份煎鱼里的刺,剔完后他也没吃,而是连着碟子一起放到了荧的面前。
“快吃吧,你也饿了吧?”他摸了摸她的头,一脸的慈爱。
这小子…居然让她蹲地上吃东西。
荧本想拒绝,但身体很诚实,自己就低头吃起来了。
…她突然有些怀念他做的鳗鱼茶泡饭了。
洁白的浪花击打着沙滩,咸腥的海风吹拂过少年细碎的额发,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倾奇者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在海岸边行走着,而他捡来的那只猫则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他在一块礁石边停下,将脚边的猫抱起来,自己坐了上去。
少年望着鸣神岛的方向,有些出神。
“小喵,你也是被人遗弃的吗?”
他开口问道。
我不是小喵,她瞪了他一眼。
少年的手突然探向她的胸口,把她吓了一跳,本想挠他,但又想到自己现在是猫,算不上非礼什么的,只能忍了。
“有心跳声,但我这里…”他喃喃着,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什么也没有。”
“虽然丹羽大人说过,没有心脏也不是什么大事,能蹦能跳就好。”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
“听说有的人家会将身体有残障的孩子放到寺庙门口寻求收养。我应该也是这样,因为有缺陷才会被放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很大,很空旷,很漂亮,但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能变得更有用一些就好了。”
荧素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只好像个猫一样,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你是在关心我吗?谢谢,”第一次被她主动亲近示好,少年的眉头舒展了些,“你要是也没去处的话,就留在我身边吧,我应该…养得起你。”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大家对我都很好。”
倾奇者还要再说些什么,一个异国样貌打扮的男人从海岸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下巴上蓄着小胡子,脸上笑容可掬。
“马上要涨潮了,不回家吗?”
“咪嗷!”
见了这人,她立刻弓起身子,像只小老虎般气势汹汹地站在少年膝上。
他就是「埃舍尔」,易容后的「博士」。
也是杀死丹羽,造成踏鞴砂惨案的元凶!
“哦?这孩子似乎很不欢迎我啊。”
埃舍尔弯下腰,颇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
“抱歉,埃舍尔先生,”倾奇者轻抚着猫颤抖的背脊,“它可能有些怕生。”
“可能是我天生不招小动物喜欢吧,”埃舍尔并不在意一只猫的敌意,“还在枫丹时,我便深有体会了。”
“枫丹也有猫吗?”
“有的,各种各样的猫,全世界各地的品种都汇集在那,枫丹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这种小宠物,”见少年来了兴致,埃舍尔眯起眼睛,笑得愈发亲切,“你呢?就不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虽然对外面的世界有过好奇,但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能和大家一起生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倾奇者回以友善的微笑,摇了摇头。
“呵呵,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男人嘴角浮现出令人难以察觉的冷笑,“我曾经也是这般天真,觉得待在家乡便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大多数人的胆子很小,小到无法接受别人和他们有任何一点不同…容不得主流之外的异类。”
“请您慎言。”
紫色的闪电骤然划破天际,空中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不知何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已变得黑沉沉的,仿佛随时都要压塌下来。
“我不明白您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但我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踏鞴砂的一切,包括您,埃舍尔先生。”
荧被雷鸣吓得差点从他膝上滚下来,少年伸手将她压入怀里。
她贴在他单薄的胸膛前,竟也不觉得害怕了。
“如果是我误会了您的意思,那我道歉。”
“只是过来人的一点微小的人生经验罢了,”埃舍尔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对这不断迫近的威压仿若未闻未见,“我不过是个渴望名利渴望成功的机械师,又怎会对踏鞴砂这个承载我诸多心血与希望的地方做出破坏呢?”
“天色不早,我要回家做饭了,”倾奇者抱着猫,与他擦肩而过时,脚步顿了顿,“希望您能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海边。
荧眨了眨眼睛。
刚才有一瞬间,她看到的好像不再是「倾奇者」,而是「散兵」。
但现在无论她怎么端详,也无法从他脸上发现半分「散兵」存在过的痕迹。
“嗯?又饿了吗?”少年挠了挠她的下巴,“是想吃鱼了?”
说话就说话…干嘛要动手动脚的!
她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能摸的猫,哼。
“小喵乖,别动…让我抱一下。”
他伏下身,将脸贴在她柔软的肚皮上。
荧气得立马伸出锋利的爪子,即将拍下去的时候,犹豫了下还是缩了回来。
她肚子上的毛被少年无声落下的温热泪水浸湿了。
算了,现在的倾奇者还只是个孩子呢,看在他有一点点可怜的份上,就让他埋肚皮吧。
“我…不喜欢变化,或者说,我惧怕这里会发生不好的改变,”他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大家一直在一起,像真正的家人一样。”
但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如同沙滩上孩童堆出的沙堡般脆弱,轻易被袭来的巨浪覆灭。
而他这只白纸折成的小船,则会遭到黑色浪潮吞噬溶解,直至他也变为海浪的一部分。
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踏鞴砂,但如果,这个人是他自己呢?
他将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作为猫在踏鞴砂居住的这段时日里,荧也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淳朴和气的大家。
越是觉得他们亲切可爱,心中就越是难过痛惜。
他们的生命正在进入倒计时。
过一天,便少一天。
即使荧每天祈祷惨剧永远不要发生,但还是无法阻挡岁月的进程。
客观存在的历史并不会因任何人的意志而发生改变。
能改变的从来都只有人的主观意识。
黑气和怪病的阴霾很快笼罩了整个踏鞴砂。
不断地有人离奇死去,死状之凄惨,让不安与恐惧疯狂蔓延。
驾船出海向幕府求援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但再也没有人能回来。
人们陷入绝望与疯狂,以往安宁祥和的踏鞴砂则沦为了人间炼狱。
倾奇者还是登上了那条求援的小舟,即使他清楚地知道,他哪怕去了鸣神岛也无法改变什么。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乖乖跟在丹羽夫人身边等我回家,好吗?”
少年抚摸着荧的脑袋,承诺一定会回来接她。
她被留了下来,倾奇者将她托付给了丹羽的妻儿照看。
「埃舍尔」杀死丹羽的那天,她也在场。
作为一只普通的家猫,荧只能发了狂般地撕咬凶犯的裤腿。
已变回原貌的多托雷捏住她的后颈,将她整个猫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你对我好像一直有意见,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多托雷心情颇佳,还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她则恶狠狠地咬破了他的手指。
“太过于弱小的时候,就连你的愤怒,都显得这么可爱又可笑呢。”
“作为这场戏剧与实验的观众,你满意我作为反派的表现吗?很遗憾,演员们是时候该谢幕退场了。”
「正在读取世界树进程」
「已成功修正复原稻妻踏鞴砂地区存档」
「正在保存存档」
“这次你们没有对事件发展做出非自然干涉,成功复原了历史基础框架。”
“这份答卷合格了,恭喜你从因论派毕业。”
年轻的神明唤醒沉睡中的二人,公布了本次他们进入世界树的结果。
听到这个喜讯的二人并没有露出半点笑意,他们的神色疲惫到了极点。
“抱歉,复原存档可能对你们的精神体造成了一定的磨损,”纳西妲内疚地看向荧,“尤其是你,这本不应该让你参与的,你并非那个时代的存在,强行介入造成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
“…是我自己主动要跟着去的,就是刚落地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意外,我没及时反应过来。”
荧还有些眩晕,虽然现实中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但进入历史存档时,她体感的时间流速是正常的。
“我能理解,任何人突然变成另一种动物,都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吧,”纳西妲点点头,“辛苦了,我为你准备了点心,要来一块吗?”
“我现在…没有胃口。”
现在无论睁眼闭眼,踏鞴砂的惨状都不断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短时间内是无法遗忘掉了。
“…你为什么也跟着来了?”
从世界树存档出来后就一直没开过口的散兵忽然问道。
一开始的计划里,并不包括她。
“要不是我,你早在海边就忍不住把「博士」给劈了吧?”
“……”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荧回想起在他身边做猫的日子,老脸都要有些挂不住了。
“…你猜。”
算了…她这回横竖都是丢脸,又何必在乎丢了多少呢?
“接下来,我想回稻妻看看。”
她要去确认一下这次的成果,以确保每个人都还在正常的轨迹上。
“嗯,那边就有劳你了,教令院封存的相关历史资料我也会再翻一遍检查。”
纳西妲双瞳散发出绿色的光芒,开始以自己的神识检阅资料。
荧正要起身,结果一个没站稳,险些再次四脚着地。
一双手臂及时地捞住了她。
散兵依旧别扭着一张臭脸,只是泛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他似是已经抱她抱习惯了,哪怕她已经做回人类,他也还是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
“我随你一同去。”
“我自己能走啦!”她扑腾着要下来。
“笨猫,别乱动,小心摔死。”散兵不耐烦地重重拍了她的臀部,清脆的响声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要挠死你,这回是认真的。”荧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绿,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被他打了,还打在了那种令人丧失尊严的部位。
“等你能不四脚着地走路了再挠吧,现在说狠话还太早了。”
他抱着她,大步跨出了净善宫。
荧此刻无比想念那个乖巧温柔的倾奇者,思念程度甚至远胜过当时思念鳗鱼茶泡饭。
她被迫搂着散兵的脖子,越看他这张脸越不顺眼。
“喂,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说?”
散兵怔了怔,脸却慢慢变红了,在她期盼的目光下,他认命般叹了口气。
“…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
荧这才心满意足,像她做猫的时候那样,依偎进了他的颈窝里。
她好像…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依赖他了。
这算不算得上是「磨损」诸多副作用中的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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