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惠子再次来到李曄的住所,却已不再是那日本女郎的模样,一袭湘红色霏缎拖尾长裙,外罩一层紫色束腰薄纱,纱面上细细银线勾勒出朵朵金红色牡丹,雍容华贵,裙角边几点透明的珠花散散的装点着,迤地清脆有声。肩上一件白色狐裘大氅,将丰润的身子包裹在其中,衬托白皙胜雪的肌肤吹弹可破。
她是惠子,也不是惠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从不曾离开过。
而大门依旧深锁,走廊上的灯光比先前更加晦暗不明,一股微酸的异味从门缝下鑽出,像是食物发酵腐朽的味道,还隐隐夹杂着,男女情爱的呻吟声。
嘲讽突兀地溢出嘴角,她想到了过往被强加在身上的罪,「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只是这次君王不早朝的原因,不再是因为她了。
她抬起手,如过去的每一次,礼貌地按下门铃。她太习惯做人,以至于总忘了自己已不是人。
门铃规律而续地响着,一声接着一声,可屋内一片死寂像没人在似地,门始终没有打开,可惠子感觉的到,门后李曄微弱的气息。
挑了下眉,她握紧手上的曼珠沙华,狠狠地掐了一下花瓣,剎时从花中发出凄厉的呼喊哀鸣,尖锐地刺耳。
那声音活人是听不见的,但对于鬼魂,尤其是心怀怨恨的厉鬼,格外的难以忍受,彷彿有锥子直往人的耳膜里鑽。
「杨玉环你真是个疯子。」
一抹纤影穿墙而来,依旧一身的白,是江采苹。
只是此刻的她,少了那份淡漠的清冷,苍白的脸上泛着青光,头上的簪釵步摇都已滚落,一头青丝混乱的披散。腰间插着把匕首,血,滴答、滴答而下,凝成一窟血溪。
这是她真实的模样,含恨而死的怨鬼。
「你为什么非要妨碍我?」她细白的牙狠咬住唇,印下一痕失血的青。「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他欠我的,他该还我。」
「但我也欠他。」惠子长长的裙襬在半空中飘扬,像团燃烧的火,「当年他倾尽天下仍要想办法救了我一命,今生我要还给他。」
帝王江山无以为报,唯有以命相陪。
「你这是想和我抢人,就凭现在的你?不自量力。」江采苹笑得极冷,眸底尽是狰狞寒意。
多少年了,从大唐争到民国,思想、制度、生活方式什么都变了,可笑的是她们仍旧争夺着同一个男人,从生到死。
「不,」出乎意料的,惠子摇了摇头,「放手吧,我和你,我们一起放手!你并不恨他,你只是太爱他,爱到无法忍受那种刺痛的孤独。但是,若是两个人共同分担,那孤独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无论是她还是她,她们两人都是属于旧时代的亡魂,而李曄是属于现代的。他不是李隆基,不是她或她的三郎,即使同样的灵魂也不再是曾经用尽生命爱过的那个人。
她一度以为他们可以再续前缘,事实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不过是诗人在作品中过于美丽的幻想。
所以不如她俩一起走,有人相伴,哪怕思念再沉,哪怕黄泉路上再暗,至少不会太过寂寞。
江采苹神色驀然有些发怔,前尘如梦似幻,悠悠渺渺掠过—
她自幼聪慧灵秀,双亲待她如珠如宝,九岁时就能诵读《诗经》中《周南》、《召南》等诗篇,年方十五更以绝世姿容与才艺名动一方。
本来凭她的条件应该足以嫁入一户好人家,偏偏在高力士的牵引下遇上了李隆基,她的劫,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那时的她,满心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整整十九年,后宫三千那尊贵的人眼中只见她一人,他用行动让自己以为她收获了无价的珍宝。
直到杨玉环的出现,粉碎了她建筑在沙滩之上的美梦。
冰冷寂寥的上阳东宫,让她豁然明白她爱的是皇帝,全天下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当他爱你,你就是天上灿烂的星辰;当他不爱你,你不过是地上卑微的砂砾。
最终所有的回忆停格在一个苍白的画面,她憔悴地躺在上阳东宫的床上,素色被褥被血染得通红,旁边木製的盆子里,放着个初具雏形的婴儿,那是个甫成形的男胎,太医说约一个月有馀。
「那天晚上,我抱着孩子坐在宫门前,坐了一天一夜。求他来看我们母子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可那话连朝阳殿的宫墙都传不进。」
「我,」惠子愕然,「……并不知道。」
「你当时正得宠,自然是有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哪会让这种事传进你耳中。可他是皇帝,宫中有何事能逃得过他的耳目,他却连见那孩子一面都不愿意,现在你居然要我放下,杨玉环呀杨玉环,是你太天真还是世人将我想得太过清高。」她仰头,两行血泪滑落,「若不是他,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纵不能得一心人,至少也能夫妻相敬举案齐眉。一见君王误终身,要我如何甘心,如何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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