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转汽车再转渡船,最后靠双腿走了十几里山路,那里交通很不方便。等到武建设终于到达,孟伟已经病逝,只留下柳福妹和两个刚满月的儿子。
孟家村庄地处偏僻,土地贫瘠,村民生活艰苦。柳福妹死了丈夫,伤痛欲绝,断了奶水,两个儿子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哭得嗓子都哑了。要不是有同村人时不时接济点米汤,早就饿死了。
柳福妹见到武建设,看他一脸正气,又说是丈夫战友,丝毫怀疑都没有,央求他带走一个儿子,不然两个都活不下来。
武建设看到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娃娃,忽然想到小情人云丽雅也刚刚生下儿子不久,脑中突然便产生一个念头——云丽雅还在读书,生性跳脱,能够哄她生下娇儿已经是极限,绝对不会再安心养孩子。不如把儿子带回家去交给苗慧抚养,假托是战友遗孤,苗慧心善,一定会尽心尽力。
等将来云丽雅读完书安顿下来,再让他们母子相见,完美。
至于眼前这个二毛应该如何处理,武建设冷笑一声,只能对不住了,孤儿院那么多,随便找一家送过去就行。
换了孩子又怎么样?柳福妹这样的乡下女人一辈子没有出过镇,哪里找得到自己?
有了这个念头,武建设便应承下来,随口哄了柳福妹几句。每年回村给孟伟上坟?开什么玩笑,这里与星市相隔千里,交通不便,谁会年年回来?
为了断绝关系,武建设除了自己姓武,连工作单位都没有告知,也是村民老实纯朴,又赶上柳福妹人生低谷,就这样问都没问把二毛交给了武建设。
一心认为天高地远、此生不会再见的武建设就这样抱着二毛离开,到了珠市之后与情人云丽雅见了面,两人一合计,云丽雅欣然同意,从保姆手中抱过儿子扔给武建设,略带嫌弃地说了一句:“谢天谢地,赶紧把他抱走吧。”
那时云丽雅二十岁,还在珠市会计学校读大专,休学半年生下儿子,她早就烦死了。听到武建设说可以带回身边抚养,她半点不舍都没有,高高兴兴就丢给了他。反正是武建设的亲生儿子,肯定不会虐待他。听说苗慧是个非常好的母亲,生养了两个女儿有经验,那就让她养着吧。
云丽雅虽然年轻,其实目的性很强。攀上武建设是因为他有钱有势,能够帮她摆脱贫穷的原生家庭,获得更好的资源。给他生个儿子,换来出国留学的机会,她觉得值。
武建设抱着武如烈回了家,可怜的二毛则被送到珠市城郊的福利院。
现在柳福妹突然出现在眼前,武建设感觉有一个巨大的网在向他罩过来。
——她一个农村妇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上班都不知道,哪来的能力精准找到星市省公安厅?
——她怎么知道带着大毛过来,站在省厅门口喊冤?
——汪清泉怎么恰到好处地出现,愿意兜揽这摊烂事?
想到周如兰举报、汪清泉迫使他进行亲子鉴定,武建设的脸色变了,阴沉着脸说:“老汪,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汪清泉冷笑一声:“家事吗?我看这件事已经不是家事!”当年武建设抚养战友遗孤这件事还被记者报道,省里给他颁发了向善好警察的证书,人人夸赞。现在真相浮出水面,武建设哪里配得上“向善好警察”这个称号!
武建设还要再说什么,汪清泉已经叫来两名手下:“你们带上介绍信,到寄宿学校把武如烈接过来,让他来……认,亲!”
认亲两个字,汪清泉一字一顿,仿佛重锤,狠狠敲打着武建设的灵魂。
眼看着躲不过去,武建设低头不语,在脑中快速思索对策。
汪清泉当先迈步:“武副厅长,走吧!”
武建设只得跟上。
柳福妹、孟田生也跟在他俩身后,走进省公安厅的大门之中。
剩下围观群众都瞪大了眼睛,窃窃私语起来。哪怕进了办公室,依然在讨论这件事情的主心人物——武建设。
“听说那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给了武副厅长,是不是真的?”
“双胞胎?我看到了那个大的,和武如烈实在是一点也不像啊。”
“有可能是异卵双生?”
“不会不会,我听那个女人说了,小时候一模一样。就算是生长环境不同,但遗传基因变不了,不可能差别那么大。”
“我看呐,武如烈那孩子长得和武副厅长有六、七分相似,搞不好是他在外面生的私生子!”
“把私生子抱回家,冒充是战友遗孤,我呸!”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在乎什么亲子鉴定?一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柳福妹一大早在省厅门口闹腾,疯了一样找武建设要儿子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
武如欣也收到消息,慌忙火急地找到在医院陪护的周如兰:“姐,如烈的家里人找过来了。”
周如兰微笑:“真来了?挺好。”
武如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姐,是不是你让人找来的?”
周如兰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周如兰听从赵向晚、许嵩岭的建议,选择隐忍,同时也叮嘱知道内情的武如欣闭口不言。但是姐妹俩都知道,平静的河面之下有暗流涌动。
现在,应该是汪晓泉出手了。
周如兰有些小兴奋,悄声对武如欣说:“我在这里守着妈妈,你去瞅一眼,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终于有人撕下武建设那张虚伪的嘴脸,真好。
武如欣懂得姐姐的心思,将她拉起来:“姐,你守一夜也累了,换我来吧。你去打听打听,别让旁人败坏了妈妈的名声。”
经历母亲跳楼、父亲背弃家庭之后,武如欣突然长大了。
以前她见到父亲像只小鹌鹑,现在她敢假装关心他头顶白发,悄悄拔下几根藏在掌心;
以前她总是嫉妒姐姐,觉得姐姐的衣服更漂亮、长相更讨喜,母亲更喜欢姐姐,现在她理解了周如兰的脆弱与难处,愿意与她一起并肩作战。
周如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内心很欣慰:“那好,我去看看。”
夏天太热,打着石膏太闷,容易引发皮肤炎症,医生拆掉周如兰右手石膏,上了夹板,在颈脖上吊着绷带,行动略显不便。
刚走到省厅门口,几个熟人都关心地询问:“如兰,你的手怎么了?”
周如兰微笑回应:“摔了一跤,跌断了手骨,没事。”
寒暄几句,周如兰径直往汪晓泉办公室而去。
刚刚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武建设,你不是人——”
第49章 收网
◎一口唾沫淬在武建设脸上,拂袖而去◎
周如兰敲门进屋。
汪晓泉看到是她, 和蔼招呼:“如兰来了?坐坐坐。”
周如兰没有坐,明眸圆睁,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
“武建设, 你不是人——”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武建设被一个打扮土气的中年女子一把揪住, 向来讲究仪容的他衣领被扯得乱七八糟, 头发也散乱着,脸颊上沾着对方口水,整个人看着狼狈不堪。
看到周如兰走进来,汪晓泉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招呼她坐, 向来要面子的武建设一张脸阴沉得像砚台一样,只要有一滴水就能磨出一堆墨来。
武建设力气比柳福妹大, 身手比她要好, 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被这个农村妇女追着打骂。无奈这是在汪晓泉办公室,武建设顾及个人形象, 不敢动手。偏偏柳福妹得理不饶人,难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听得武建设心头火起。
柳福妹咬着牙骂了一顿武建设, 心里头的憋屈散了不少,叉着腰站在一旁,依旧恶狠狠地盯着武建设, 嘴里骂道:“孟伟救了你的命, 你就这样报恩?抱了我家二毛回家, 连地址、电话、联系方式都不留, 你这是存了心要抢我家孩子啊, 你没良心, 你要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你生儿子没屁.眼,你烂穿了肠子烂穿了心,你就算了死了也得下油锅被阎王爷打!”
孟田生拉了拉母亲的衣角,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被儿子拉了一把,柳福妹这才闭上嘴,四下看了看。
副厅级干部的办公室,装饰得简洁大方,洁白的墙壁、青灰瓷砖地面、厚重的实木家俱,比乡下那寒酸的老屋漂亮太多。
看一眼办公室里靠墙摆放、刷着深棕色油漆的双人木沙发,柳福妹屁股蹭到沙发边沿,慢慢坐下。
孟田生挨着母亲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一眼汪晓泉,再一看武建设,心里七上八下。
三天前,几名警察找到老家,详细询问当年把弟弟送走的事情,并指点说到省公安厅找一个姓汪的领导,就能帮他找回弟弟。现在汪领导就在办公桌后边坐着,带走自己弟弟的武建设也坐在自己眼前,他们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公道!
好不容易柳福妹消停了,武建设沉着脸训斥周如兰:“你来做什么?回医院陪你妈去!”
周如兰无视武建设越来越难看的脸,转过头看着柳福妹母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痛快地骂武建设,周如兰恨不得为她鼓掌。有时候,身份与修养反而会成为一种禁锢,让她没办法骂出难听的话。
周如兰冲柳福妹笑了笑:“阿姨你好,你就是我弟弟的亲生母亲?”
周如兰身材高挑、眉眼秀美,身穿米色短袖衬衫,一条军绿色长裤,虽然右手吊着绷带,但难掩其英气勃发,气度高雅。
柳福妹心性耿直,不怕恶人,却受不得半点善念,看到如此出色的城里姑娘面对自己态度谦和有礼,尊敬地唤一声阿姨,柳福妹没了刚才面对武建设的凶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你好,我是柳福妹。我家二毛,是你弟弟?你是武领导的姑娘?”
周如兰点点头,右手被绑着绷带纱布行动不便,她伸出完好的左手虚虚扶了柳福妹一把,微笑道:“你好,我是周如兰。”
柳福妹愣了一下,周?武建设的女儿不姓武?她初来乍到不清楚内情,只是陪笑点头:“你好,你好。”又赶紧把孟田生拉了起来,“这是我大儿,和二毛是双生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二毛长高了吗?长变了没?”
孟田生对眼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周如兰印象很好,不过他说话口音重,初来星市不敢乱讲话,只闷闷地叫了一声:“姐。”
周如兰认真看着孟田生,从这张黑瘦少年的脸上,丝毫寻找不到与武如烈相像的地方。说他和武如烈是双生子?谁信!
根本不需要亲子鉴定,这张脸就是实锤。
周如兰转过头,与汪晓泉目光对视,汪晓泉道:“我已经派人去接武如烈过来,让他们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武建设坐在单人沙发上,整理着衣领,眉毛紧皱,心里头一片混乱。他行事向来有章有法、步步为营,可是柳福妹母子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周如兰质疑他与如烈的关系,他可以拿出亲子鉴定;
汪晓泉怀疑苗慧自杀有他的手笔,他早已准备好病历与医院化验单;
周如兰碍事,他派出有把柄在他手上的柯之卉开车行凶,即使抓到也绝对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从一个小小刑警走到现在,踩过多少血肉上来,武建设一颗心冷硬似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是,武建设万万没有想到,某一天会有个农村泼妇,跪在省厅门口,当着千人万众的面,上演一出寻亲的戏码。
“报告!”
随着这一声报告,武建设的心提了起来。
身穿校服的武如烈被身穿制服的公安干警领了进来。
浓眉大眼的武如烈跑到父亲身边,抿着唇问:“爸,怎么回事?我还在早自习呢。”
听到这一声“爸”,武建设还没开口说话,柳福妹已经激动地扑了过去,一把攀住武如烈的胳膊:“二毛!二毛!我是妈妈……”
武如烈甩开她的手,嫌弃地后退两步,躲到武建设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农村妇人:“你是谁?”
周如兰冷冷地说:“据说,她是你的亲生母亲。”说完这句话,周如兰仔细观察着武如烈的反应。
武如烈的瞳孔陡然一缩,嘴角微歪,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一脸的抗拒。正值变声期的他,声音像鸭子一样:“我不认得你!”
柳福妹被他眼中的嫌弃刺痛,没有再往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襁褓之中便被迫分离的儿子。
越看,她越心慌;越看,她越害怕。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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