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鬼魂占领的城池阴气消散,有大胆的百姓回去瞧了一眼,接连暴雨冲刷的城池恢复了宁静。空荡的街道上没有半点水迹,反倒是许多被雨水浸透了的深巷中,墙角石缝里开出了小小的野花在风中轻颤,不知叫什么名字。
逃亡数日的妇人抱着怀中染上阴气病重的孩子,缩在与她一并走了数日的丈夫身侧,她的身后还有同村的亲人、朋友、邻居。
男人靠着一株干枯的树,疲惫得睁不开眼,妇人也忍不住困意,渐渐靠上了男人的肩头。
突然传来一声“金叶叶”惊醒了夫妻。
二人低头去看,已经高烧两日没开口没吃东西的孩子不知何时醒来,伸手指着他们二人的头顶,小脸红扑扑的,有了些血色。
稚嫩的声音道:“金叶叶。”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两人面前,再抬头去看,分明不久前还是干枯的树,却不知何时生出了叶片。这是一株几十年的银杏,黄色的银杏叶随着风落在众人的脸上、肩上,落上了地面,像是铺了一层碎金。
金色的叶子落光后,潮湿的树干上长出了小小的,嫩嫩的芽。
这场持续灰暗的寒冬,莫名迎来了早到的春,也唯有此刻众人才惊觉……原来除夕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今年诸事不顺,许多百姓甚至都没能过上一个完好的新年,不过眼看着乌云褪尽,阳光热烈,好像一切黑暗都已远离,未来的日子,总会更好的。
一定会更好的。
-
行云州的人到底没等来神明的回答。
奚茴走的那一天,阳光出来后没多久天坑上五彩光柱也随之消散了,灵光扑向了人们,十座巍峨的神像化作了一道光,又逐渐被阳光吞去。
神明在行云州消失了,巨大的天坑也化作了草坪,甚至于行云州外的那道与世隔绝的结界也随风飞散,万年密林中的迷雾遇见光芒成了露珠,滋养着茂林中的巨树。
一场持续了多年的祸乱,由一阵清风抚平,有的地方落雪,雪融后,不畏风寒的鲜花朵朵盛放。
行云州的人陷入了没有鬼使的恐慌中,凌乱地整理着州内事宜,如若这世间没有漂游不去的鬼魂,也没有可使行云州人看见鬼魂的鬼使,那他们的意义何在?五宫又该何去何从?
这都是剩下的行云州人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提起五宫,难免有人想起了漓心宫的前任长老岑碧青。
奚茴死去的那一日岑碧青看见了奚山的鬼魂,从那之后她似乎就疯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又担惊受怕,最终跟随谢家人一起回到了谢家。
她害怕别人叫她岑长老,岑碧青这个名字,就像是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她的心里始终有一面阴暗,那是自私促使丈夫死亡,女儿牺牲的结局。
谢家人为了能劝说族老收容她,将她的名字改回了谢青。
至于谢灵峙,也是在神明离去的那一日,他们便没有谢灵峙的踪迹,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谢灵峙与谢父谢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漓心宫殿前的决裂,后来他带走了许多法器,独独丢下了传信符,偌大曦地,九州广阔,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沉寂下来的行云州除却漓心宫空了宫殿,青梧宫的明佑长老也散了宫内弟子,长沣长老与张典拉着古雨去找他时,明佑正在殿内收拾细软,简简单单一个青布包裹,似乎就是他所有身家。
“你要去哪儿?”有人问。
明佑道:“我突然想起我自出生起也没离开过行云州,我想去外面看看。”
张典问:“你走了,青梧宫怎么办?”
明佑笑了笑:“既无鬼魂,也无弟子,青梧宫空了便空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当年神明为行云州设下结界,赐予每一个在行云州出生的孩子可以学习使鬼之术的能力,建立了五宫,就是为了让他们坚守有能者更要负重前行的职责。
若这世间已无忧扰,五宫的存在也不再被赋予意义。
明佑走了,异常洒脱。他只带了点儿银钱,两件换洗的衣裳,那把曾经被宣长老寄身的长剑,然后牵了一头毛驴,坐在驴上轻松快意。
明佑走后,五宫空了两座殿,性情冷淡古怪的古雨也遣散了门内弟子,说要闭关炼丹,再不见客。
唯有张典与习长沣面面相觑,他们似乎不明白如今的行云州还有何意义,也不明白未来何去何从。
五宫散了,曾经巍峨悬山的宫殿空下,氏族的孩子们亦没有去处,那些从小便要学习使鬼之术的孩子渐渐捡起了自己的兴趣。
尘封的剑,高悬的镜。
春来万物生,混乱的行云州人终于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与自然,与本源,慢慢磨合。
行云州的街道上,终于有了点儿人烟气。
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一人举着笔,一人拿着风车,肩上挂着小书囊,一前一后奔跑着回家。将到家门前,屋中养的狗嗅到了小主人的气味,传来几声犬吠。
“爹,娘!先生今日夸我功课写得好,赠了我一支笔!”
“先生也夸我了,也夸我了!今日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见刘三婶家的大鹅叨了芸芸的手绢,我把手绢抢回来,把大鹅赶跑了!”
幼童稚气,吵吵嚷嚷地冲进了院子里。正是日落时分,云霞洒在了每一片屋瓦上,金灿灿的光从高山之巅照下,那座山旁有什么正在晚霞中闪烁。
若去细看,便能看见藏在云山雾霭中的仙宫。
-
小世界,红枫林,碧蓝的天池中映出人间景象。
世人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明明距离那场浩劫才短短三个春秋,如今曦地的烟火,却像是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司玄抽出腕骨上的上古咒印,他已经能控制住咒印,不让咒印重新封锁他的神魂。
再去看久久站在天池旁的宁卿,司玄问她:“你在想什么?”
宁卿道:“我想……我是时候走了。”
司玄微怔:“走?你要去哪儿?”
宁卿回眸朝司玄一笑,她道:“去履行,我与她的约定。”
再不走,宁卿怕云之墨疯在鬼域,也怕那个教她骗人的小姑娘生气。
第97章 九夜长灯:十三
◎很漂亮,也很纯粹。◎
同一具身体里, 会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魂魄吗?
这个问题在宁卿很早确定云之墨不是司玄时,就知晓有些东西虽违背了她的认知,却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奇迹让云之墨诞生于世间, 也有一个奇迹,救了奚茴一命。
轮回泉可以生魂魄, 塑肉身, 它等待了六万多年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救的契机, 便是奚山死的那个深夜里, 投身在岑碧青的腹中, 投身在当时奄奄一息的奚茴身体里。
当年岑碧青在鬼域里摔了一跤,压到了腹中的胎儿,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她浑身无力,怕自己死在鬼域,所以饮下轮回泉, 救回自己, 也救回了险些胎死腹中的奚茴。
岑碧青以为奚茴是轮回泉中哪个正在投胎的鬼魂借着这个机会占据了她女儿的身体, 可她从未想过,既能被她怀上, 她腹中的孩子在拥有心跳时便已经拥有了生命与灵魂。在她没有跟着奚山去鬼域缝隙, 腹中还没显怀时,奚茴就已经存在了。
奚茴虽是轮回泉, 却也不是轮回泉。
泉灵融入了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中, 化作了她的神灵, 可她的魂魄却在被泉灵选中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泉灵不曾抹杀过奚茴, 它只是成为了奚茴, 所以后来那个活蹦乱跳, 敢用匕首自保,敢说谎骗人,敢与野猪斗争,也敢火烧炎上宫的少女,都是奚茴,是她自己。
奚茴死后,诸神离开了行云州,撤下了庇护行云州与外界割离的结界,宁卿也带着司玄离开了那里,回到了他们的小世界中养伤。
云之墨的魂魄离开了司玄的身体,司玄的力量便被削减大半,而之前被云之墨死死压在他的身躯中化作一根肋骨的上古咒印再度解封,只是这次无需司玄奉献,已经有人牺牲了。
司玄像是死过一回,忍受着上古咒印带来的疼痛,若无宁卿在一旁协助,他恐怕会更加痛苦。
他没开口问宁卿那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宁卿与奚茴之间一定有过什么约定。
他还能想起云之墨的意识在他的神识海洋中挣扎,混淆了他的思绪,而他不受控地说出那不是奚茴的命时,宁卿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愈发地像一个凡人,拥有了充沛的感情,那是司玄不曾拥有,也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三年时间,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红枫林,司玄终于将神灵养得差不多,能自我控制住上古咒印,至于何时能将这咒印从身体里取出,便是未知数了。
如今宁卿说她要走,司玄想,大约是因为他这三年离不开她的身边,所以才绊住了她的脚步。
“是那一日吗?”司玄问:“那一日奚茴姑娘跑到诸神面前,说要我陪她七日作伴。”
那一日宁卿拉着奚茴离开,许久之后才回来。
宁卿点头,这次没有隐瞒:“我带她来看红枫,我想知道她要做什么,我想帮她。”
“为何?”司玄又问。
宁卿轻轻眨了一下眼,她的目光回到了天池里如今行云州的景象,不得不说,这里似乎变得更顺眼了一些。
“大约是因为,我学会了感同身受吧。”宁卿道:“我初入凡尘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离开过行云州,就在问天峰处逗留。我见到封印之地的封印破除,你的身躯离去,我以为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你,还想将你重新召唤回来,那段时间行云州中唯一与你神力有关的气息,除却你曾沉睡过六万多年的问天峰,便只有凌风渡中枯萎的银杏树了。”
云之墨不是神仙,他的力量更趋近于摧毁,他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一种生命,可司玄是上古神明,他的神力可以给予一颗树种坚韧不拔的生命。
云之墨用了司玄的神力附着在一颗银杏果上,那颗银杏果被奚茴种在了凌风渡的小世界里。
也是从那时开始,宁卿听说过了奚茴。
行云州对她的评价无一好话,五宫的长老中甚至有几个尤为厌烦她,将她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天生的怪胎。
当时宁卿也很好奇,奚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司玄为她化出一颗银杏果,又能等她养出一棵银杏树,所以后来关于奚茴的过去,她有意或无意的,都听说了许多。
奚茴不是个天生的坏人,她被环境逼迫得不得不学会手段自保,她因曾经被人欺骗过,所以从不轻易靠近任何人,她甚至开口说出的话十句有九句不值得信任。可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能让司玄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身后,像是独属于她的守护神。
自然,后来宁卿才知道,愿意守着她,爱护她的不是司玄,而是与她一样,好似自出现在这个世上,便被幸运抛弃,被恶意笼罩的云之墨。
宁卿是神女,云之墨不过存世六万余年,奚茴更是年轻,在她的眼中,这两人都像是孩子。他们互相依偎,互相取暖,信任彼此,深爱着彼此,而这世间的任何纯粹的爱意,都会让宁卿为之动容。
她同情奚茴过去的遭遇,可怜她的身不由己,所以她不想强迫奚茴去做她不愿意的选择。
宁卿不会逼奚茴,所以她不明白奚茴为何要对神明提出那样的条件,她以奚茴的性格推测,奚茴大约是有什么想做的。
那日的红枫林中,奚茴相信宁卿,她将她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目光灼灼的少女坚定道:“我不怕死,因为我知道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我的性命与轮回泉息息相关,只要它干涸了,我照样活不了。其实于我而言,生无意义,早在八岁的时候我就想过死亡,如今不过因为另一个人……才多活了十年。”
“你要让我为苍生牺牲,我没那么大爱,你要推出谢灵峙的命,我虽会觉得他的确不该跟着受罪,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让我唯一动摇的,是那日在结界中,神明说轮回泉可以生灵魂,塑肉身。我想知道,云之墨到底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我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对过去讳莫如深,便是因为他与司玄共用一个身躯,他不想成为司玄的附属,又为了我这短短几年凡人寿命,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我想做些改变,你们得让我的死变得有意义,不是苍生的意义,是我自己的意义。”奚茴道:“若云之墨的意识没有完全消亡,若我有机会能将他从司玄的身体里唤醒,我要用轮回泉的力量让他成为完整的自己,这才是我愿意牺牲的真正条件,你能做到吗?”
奚茴的话,让宁卿语塞。
她像是等不及,皱着没又问了一遍:“你能做到吗?”
宁卿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可这世上不缺奇迹,至少云之墨与奚茴的出现,本就是奇迹,偏偏两样奇迹碰撞在了一起。
神明总想着苍生,而苍生总想着自己,也唯有云之墨与奚茴这两人,到了这样紧要关头都是想着对方的。
她在看向奚茴认真的目光时,突然想起一直躲着她,厌烦她的云之墨竟主动来到了司玄为她幻化的小世界里找她,当时云之墨也用与奚茴如今的眼神看过她,问她如何能保全奚茴的性命,说他愿意放弃生的条件,愿意放弃好不容易抢夺而来的身躯,只要奚茴能活。
两厢重合,宁卿心悸。
将奚茴当初在这片红枫林中对她说的话告诉司玄后,后面不用宁卿去说,司玄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难怪那两日的奚茴总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又难怪她总做出一些叫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去招惹他,原来她不是因为头脑不清醒,有些精神上的病症,而是她故意逗弄司玄,去挑动云之墨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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