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船上游客寥寥。她走到后舱,靠着扶栏坐下来,看着渐渐远去的檀园路 76 号,闭起眼睛放空。
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对面已经多了一个人。
4
吴悠坐在她对面,脸被灯带晃得忽明忽暗。
程禧暗自吃惊,坐直了些,张口叫她的名字:“吴悠?”
“程经理。”
“你怎么——”
程禧欲言又止,明显感觉到这孩子跟以往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她甚至还没换掉工服,一样的打扮一样拘谨的坐姿,但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程经理,我请一小时假,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游船全程 40 分钟,她已经事先算好。
“你说。”
两人坐在船舱,伴着阵阵江风,一个讲,一个听起来。
“90 年代末,下面沿海的镇上有一家三口,父母和女儿。那时候重男轻女还挺严重,家家户户都超生,被抓了宁可认罚。但这对夫妻都是镇上的高中老师,单位管得严,这个女儿就是实实在在的独生子女。”
“他们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女儿的培养上了,该有的一样不差。女儿也争气,长得漂亮,会跳舞,学习也好,考个重点大学不成问题。”
吴悠说到这儿停下来,确认程禧的反应。
“吴静雯……”
“对,是叫这个名字。”
她继续道:“20 年前的这个时候,她即将高考,该填报志愿。父母有很多期望,学英语,学经济,学新闻,哪一样都有大好前途。但她通过了艺考,想专门学舞蹈……其实他们培养她学舞,只是想让孩子多个爱好而已,未来做什么不能继续跳舞呢?”
“可她还是学了舞蹈。”程禧想起那则捐款通知,接话道。
“嗯,父母妥协了,以至于非常非常后悔。因为她进入大学才一个月,国庆假期前坐上这个船,就出事了。”
程禧听得专注,直到这时才开始意识到吴悠和吴静雯的关系。她在心里默算年纪,吴静雯是独生子女,现在 40 岁左右,而吴悠刚成年。
尽管难以相信,还是迟疑道:“你是吴静雯的女儿?”
吴悠摇头。
“她半身瘫痪,什么未来都没了,几次手术下来,家里也跟着垮了。但最难的不是经济上的窘境,而是一家人没了奔头,孩子天天想死,父母没有寄托,家不像家。这么过了两年,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他们又要了一个孩子。”
程禧这才恍然大悟,怔怔道:“你是她妹妹。”
吴悠,无忧,大概是那个家庭,在那个当下对孩子寄予的最大期许。
她默认了。
“我出生之后,他们没有精力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姐姐也不愿意拖累家里,没多久就被接走了,住进檀山疗养院。”
“……是了,应该是这样。”程时的安排吧,时间对上了。
“姐姐特别优秀,家里到处是她的照片和奖状,我长这么大,连一张奖状都没拿过,大学也没有考上。”
吴悠无奈扯扯嘴角,自顾自接着道:“同样父母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我小时候很恨她,不想拿自己跟她比较。但每次去疗养院看她,又在想为什么她这么好的人,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我这个替代品却健健康康的。如果她是健康的那个,我爸妈该多开心,一家人该多幸福?”
听到这儿,程禧猛地抽了口气,感觉酸楚直奔眼眶,忙低头按着眼睛,皱眉道:“你还太小,你想错了。”
“我想着等到那天一切都能改变,但是现在等不了了,我们没法看着她死。”
吴悠说完望向她,久久不敢眨眼。
5
这番话压在程禧心头,连呼吸都沉重许多。
她试图抽离吴悠的故事,一直侧脸迎着风,心里的很多困惑迎刃而解,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确认:“那张酒吧的照片是你拿走,然后寄给我的。”
“嗯。”
“因为她自杀让你着急了。你们原先的计划是什么——你和程时?”
“改变 9 月 29 号那天。”
其实刚才程禧也思考过。码头的选址很有问题,如果在事故发生之前能让项目暂停,让码头迁址,再或者只是让游船在当天停航,蒋今明应该可以做到。
而这样对吴静雯的人生干预也最小。
但——
“现在呢?”
“改变她的志愿。”吴悠早已想好,不急不缓道,“我爸妈一直后悔这件事,她自己也恨跳舞,如果当时做了别的选择,后来这一系列事都不会发生。”
“那她整个人生都会改变,会变成什么样没法预料,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恐怕不仅仅是蝴蝶扇动翅膀了。
“还会比现在差吗?她现在活着都艰难。”
程禧不再说话,默默盘算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吴悠看在眼里,忽然说:“你们怎么一样冷血?”
“什么?”
她没再重复,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起身递过去,垂下眼,是请求的口吻:“程经理,这对你们来说不难做到。”
照片上是个笑容恬静的女孩子,眉眼弯弯,高洁的额头,修长的脖颈,一看就是练舞蹈的好苗子。
她背后是高中大门。
有些感觉难以言喻,像是冥冥之中被牵绊住,程禧确实非常想帮这个女孩子,想给她全新的人生,想让她免受身体残疾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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