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黎恪是不忍心的。
每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人,他们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有家族有好友。任何一个人的死,都是对一个家族的打击。
但我身不由己。
一旦你们发现厉鬼针对我和善多, 你们定会除掉我们。
就像之前的幻境一样。
黎恪想, 我也是没有办法。
黎恪擦干净手, 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在擦拭手上的鲜血,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做过手脚的地方,往前走去。
他们的计策并非万无一失, 不过一试罢了,可能所有人踩过去树枝也不会断,可能落在麦田里也不会出事,可能会被提前发现。但至少,这一回成功了。
死在幻境中的人不会变为厉鬼, 他们的魂魄不知会去往何处。
姜遗光站在麦田对面等他。
面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才十六岁……黎恪心下暗叹,快走几步过去:“等他们到了,我们再走吧。”
方才姜遗光假装置气, 让他们二人有了短暂的单独交谈机会, 但现在梁天冬死了,人死如灯灭, 他不该再生气。
姜遗光说一声好,眼睛微垂,看上去就像是有点难过的模样。
黎恪恍惚间觉得这是个不通感情的人偶, 学着活人七情六欲一举一动, 混迹在人间。
待其余人到后,姜遗光想了想, 郑重道:“节哀。”
他这一声叫其他人的话都噎了噎。
真要说起来,大家全都非亲非故,有甚么可节哀的?陈五憋憋气,扯出笑:“无事,接下来大家还是要小心些。”
“我看那些村民对我们很是提防,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昨天叫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就有蹊跷。”陈五说。
梁天冬死了,陈启只会装憨,宋川淮明显和贞娘一道,而贞娘又偏向姜遗光。
姜遗光看着问题不大,倒是这个黎恪,为什么总觉得他名字有几分耳熟?
在哪里听过?
这个疑问被他记下,陈五什么也没表露,和几人一起往前走,若有所思。
麦田尽头一条横直宽阔长路,经年踩踏让这条路结实不少。只是,这条路上空无一人。
往远处看去,一间间房屋四散林立,天已大亮,可村里却没有丁点人声,也不见有人起来干活。
实在太反常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不必说,已提起了心,警惕地慢慢往前走。
黎恪低声提议:“敲门问问?”
宋川淮不赞成:“在不清楚禁忌前,最好什么也别做。”谁知道敲门会不会把村民激怒?
黎恪觉得有理,笑着摇摇头:“是我狭隘了。”
几人小心地没有走出太大动静,一家家往里深入。直到初春早上的露水渐渐消融,也没有人出来。
昨天没来得及细瞧,今天再一看就发现,这些人家格外贫穷。
能用土砌房屋还是好的,有些干脆用木头搭了墙,上面盖些茅草,四面漏风,能看见里头破旧脏污的被褥。
村里也没什么路好走,除了这条道外,其余小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春季草长得疯,几日不除便无处下脚。
“没有人。”姜遗光说,“他们都离开了。”
一些在他们看来没法住人的房子里是空的,还有些齐整的屋子里也静悄悄。
“昨天还有人在。看来,不是我们来太早,而是来得太晚了。”陈五说,“就是不知道这些人一大早去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去干活了吧?地里可不见人。
实在太过安静了,显得这春日的绿意也多了分阴冷萧瑟。
黎恪错后姜遗光半步走在他身侧,隔得近。贞娘小心地踩在杂草丛生的土洼地中,一双羊皮靴满是脏污。
“前面就是里正家了,你看。”陈五指给姜遗光二人。
里正家是村中最齐整的一间屋子,砖瓦整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能看出院里还种了棵榆钱树,从院墙的一角探出头来。
在里正家后,就有一座不算太大的祠堂,算是整个村落灰扑扑颜色中最鲜亮的一点色彩,同样大门紧闭。
刷着红漆的门上,贴了两张有些掉色的门神像,一左一右,皆怒目圆睁。
现下无人,正是探查好时机,可几人都犹豫了。
要是犯了禁……
梁天冬不过踩在麦田里就去了一条命,若是擅闯祠堂,谁知道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贞娘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等那些人回来吧?这里待久了,总觉得心慌。”
陈启在众人能瞧见的范围内绕了小半圈,摇摇头:“就一个门,其他地方进不去。”
仰头看看,“这墙倒是不高,但……”
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陈五提议:“再四处看看吧,摸清些底细也好。”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要是……要是这些村民都成了鬼。
陈五不敢想象。
往村子深处更近几分后,侧面一条小河从横切三分处贯穿了整个村庄,路面微微湿润,草也更少些,显然这块地平日更多人走。
路面上新踩出的脚印也明显了几分。
层层堆叠的脚印,全都往一个方向走。
姜遗光指了指,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陈五略一思索:“那里是村口。”
陈启跟着附和:“就是村口,昨天有个人给我说,从那里往西一直走二十里路,可以到镇上。”
贞娘立刻问:“该不会是他们趁天不亮的时候就去镇上了吧?”
陈五说:“即便去镇上,也不至于全村所有人一块去才是。”
贞娘柔声劝:“在镜中哪有什么至于不至于?他们又不是……”剩下的话没说,其余人自然明白。
“要是镇上有什么大事,全村一起去也没什么。”陈启说,“以前我们村里的老爷每年过生辰都请了人唱戏,在那天全村人都搬了凳子去看,没一个落下的。”
陈五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不不不,有些不对。”陈五说,“我在石头村里没见着青壮男人,全是老弱妇孺,里正路都快走不动了,这群人一大早离开村里,又不收拾家当,定是有什么大事。”
村里能发生什么大事?
姜遗光注视着由近及远的脚印,那些脚印一个叠一个,在泥巴地里踩出一条长长的坚硬小道,一直通往不知名处。
他说:“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他人还好,贞娘哎呦一声叹口气:“姜小兄弟?小善多?陈兄方才都说了,镇上离这儿小二十里路,我们今儿赶过去,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的确,大家到现在不过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又折腾了一晚上,没有车马,光靠腿走二十里路,实在难捱。
姜遗光却道:“他们未必是去了镇上。”
“这脚印,估计是刻意给我们看的。”
“什么?”陈五不可置信,立刻低头去看,眉头微微拧起。
黎恪并不意外,看着远处,而后转头看向村后大山。
贞娘亦问:“此话怎讲?”
姜遗光说:“既然根据陈兄所言,村子从昨日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么,唯一一桩大事,就是我们的到来。”
“我们到来后,让他们更觉惊慌。陈兄,你刚才说了,昨日里正对你们格外警惕。所以,他特地安排一间村里最偏僻离所有人都远的木屋,再趁这个时机连夜带着村民们走了。”
姜遗光已经顺着脚步往前走了,黎恪跟上去。见他俩离开,贞娘犹豫半晌同样跟上,然后是宋川淮、陈启。
陈五不得不也跟上去。
果然不出姜遗光所料,齐齐往一个方向去的脚步随着地面逐渐坚硬而变浅,前方野草又多起来,在脚步几乎完全消失的地方。姜遗光同样停了下来。
而后,他转头看向了右手边。
左右两边野草茂盛,但仔细一看,能看出右边的草有踩踏过的痕迹,一丛丛倾斜下去,好似被风吹歪了身子。
“他们往这儿走了。”姜遗光抬手,指向前方。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过一小树林,就是几座低矮的连绵起伏的小山。
姜遗光平静道:“计划得还算严密,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诸位不知有没有发现,昨晚我们住的木屋比起村里其他房子要好许多?”
既然有一间这么好的屋子,为什么那些墙面漏风的村民们不去住呢?
又为什么,那间屋子单独建在麦田另一边?
宋川淮喃喃:“他们为了躲我们,竟连夜上山?”而后,她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盛满惊奇。
“该不会是……把我们当官府的人了吧?”
陈五眉头锁得更紧。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不是没可能。
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和官府打交道最叫人害怕,一站到衙门里头恐怕两条腿都要打摆子。而普通农人要是没读过书,连当今圣上是哪位都不晓得,更不用说从衣饰上辨别身份。
放在京中,他们虽然穿着普通,但和补丁摞了又摞、全家没一件完整衣裳的农人一比,后者恐怕会真以为他们是官府来人,像戏本子里说的什么微服私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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