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彻底看不清了。
他变得更加安静, 坐在窗前吹风,一句话也不说。
陈氏以为他在难过,做了饭食后,轻悄悄推门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上, 又关门出去了。
姜遗光这才扭过头。
他的眼睛看不见, 但在别人眼中应当是没有异常的。否则那群人不会毫无异样。
他在等。
等着其他的善人或恶人来找自己。在这之前,他什么都不必做。
他不明白善恶人的分辨依据,也不明白腾山为什么一入善城就成了善人。但他明白, 自己现在是“善人”。
他就该做好善人应做的事,让善城的人接纳自己。
现在,只看是哪个人来找自己了。
在腾山嘴里,其他四个人都是善人。但姜遗光并不很相信。
有卢素一个恶人,就会有其他恶人。腾山是善人, 要骗一个不多疑的善人很容易。
没有人是绝对善或恶,可这座城把人严格划分成了两面,并叫他们无法共存,非恶即善, 非黑即白, 没有其他路可选。
这样一座城,会是个怎样的厉鬼幻想出来的?他的心结又是什么?在他心中, 善城人如此善良,是因为他嫉恶如仇,要除去所有恶人么?
他又想起了那尊獬豸雕像。
不, 应当不止如此。
如果是这样, 被划成恶人的入镜人岂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那厢,同样入镜的周齐和友人莫单发生了冲突, 但他们不能争吵,只好压低了声音飞快说话。
周齐和莫单都是入镜后才认识的,彼此说了假话,结果后来才得知,善城里善人说不了谎,恶人才能作假,两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恶人身份,并不得不掩饰起来。
但其他入镜人和他们不一样,那几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但等到他们二人去寻时,就发现这些入镜人已经和善城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分不清是真是假。
既对方身份不明,试探也试探不出,他们二人一合计,决定在那些人露出真面目前,也绝不暴露自己身份,先做善人伪装着。
周齐道:“新来的估计也是善人,他发过了誓。”
莫单道:“还是去看看好,他只怕是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没说自己是善人。”
周齐想也不想:“这城里人无非善恶,还能有其他的不成?”
莫单一想也是,可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少年郎瞧着,并不很像善人。
他道:“去看看也无妨,再不然,引他去官府。”
他们打算找到这死劫的源头。
一开始,他们把周围人都问了遍,可周围住着的全是普通小老百姓,再一问,城中没有世家大族,也没有富商,没有人干过恶事,自然也不会有冲突。
这座善城,就像传说中独立于俗世外的桃花源,即便有城主府,有衙役,有律法。可城主并不太管事,只将事务分给手下人管。衙役不凶恶,律法亦不严苛,官民和乐如一家。
听闻城主是城里最心地善良的人,他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只可惜膝下无子。等他逝世后,就由城民们再推选出一个人来当新的城主。
他们怀疑城主就是那个枉死的冤魂。
“放在外,这样的城池绝无可能存在。但这是幻境,幻境里什么都可能出现。”周齐这么猜测。
若是普通小老百姓的幻想,他何必想出一个城主府来管束自己?律法虽然不严苛,可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更有可能是一个人幻想拥有这样一座城,由他掌管着,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既想试探城主,又害怕被对方看穿。
其他入镜人不知是善是恶,若为恶人,虽会替他们保密,可也不会轻易为他们所用。若是善人,恐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们就要出去告发他们了。
“还是试试。”
于是,趁夜前,他们拎了些瓜果来。
当然,为了不被看穿,他们只说自己来探望姜遗光,并不像他们初进城时伪装成彼此认识。
姜遗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模糊斑斓的块状,他听着风声,稳稳当当走出去,又在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时露出一点陌生的神采来。
“多谢你们来看我。”姜遗光道谢。
神色温和,目光坦然。
他从前无法靠近其他人,只能凭借书上文字去想象,去掩饰自己。但在他认识一些人后,那层伪装飞快地真实起来。
陈氏发觉他们并不熟络,可又有一些亲近。姜遗光解释道:“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陈氏就明白了,将两人提来的瓜果洗净摆上来,自己去了丈夫那儿,让他们说话。
姜遗光看不见,但他能听,能闻,耳朵和鼻子都让他短暂地拼凑出眼前二人的形象。
他们在试探他,并想带他一起去见城主。
“善多,你知道,我们来自同个地方。即便善城再好,我们也要想办法回去。”周齐道。
姜遗光道:“我明白。”
他说:“今日天晚了,我们明日去拜见城主如何?”
周齐和莫单大喜,目的已达成,他们又坐下说了会话,讨论了其他的“同乡”。
不光是他们试探姜遗光,姜遗光也在试探他们。因此,不论心中怎么想,他们说出口的都只有好话,其他几个入镜人在他们口里也成了善人。
姜遗光知道,他们在面对其他入镜人时,也会这么夸赞他。
他今日表现得足够了。
天更晚些,黑沉沉的太阳垂落西山,照出一圈黑晕。
周齐和莫单同姜遗光告别。
姜遗光神色如常,从座上起来,把两人送到了门边,莫单注意到,他行走的姿态有些不一样,手脚规规矩矩,每步迈出的长短都是用尺量出来那般规整。
他站在门边,目视他们离去。
黑色阳光渐渐淡下,血红的月亮升起来。
姜遗光看着他们,转身回去。
白日里看到的混沌,到夜间又披上了一层血色柔纱。
赤月教教主说,太阳落下时,便是红月诞生普照之日。
红月……他看不清,但依旧仰头看了一眼。
今天来看他的两个人,不会有错,他们是恶人。
是恶人,才会这么拼命往自己身上贴善人的皮,才会上门后先不动作,让他主动打招呼,判断自己是否为恶。
姜遗光明日不但要去城主府,他还要多叫些人去。若是死劫破解法在于找出恶人,眼前就恰好有两个。
翌日,二人来得很早。
可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腾山也到了,他听说姜遗光昨晚太难过,哭得眼睛酸涩,今天有些看不清,立刻过来看他。
听说他要去城主府时,也拍了胸脯保证和他一块儿去。
他没有一丝勉强,在善人心中,帮助他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被帮助的善人也要连连推拒,无法拒绝时再接受,还要不断道谢。
腾山还把另外两位入镜人叫来了,都是女子,同姓何,何蕊,何荽,是一对姐妹,样貌上却天差地别。
何蕊生得极美,美到即便是善城中不以貌取人的善人们也忍不住频频将目光转向她。相反,何荽虽样貌和她格外相似,那张脸却只能称得上平凡,不惹人厌。
姜遗光和他们会面后,彼此见过行礼,五人一道往城主府方向去。
姜遗光心想,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入镜人,或许是有的。
善城不大也不小,城中居民因心地善良,不会刻意打听其他人家事。要是有人和他们一样被救下,又请周围人不要说出去,他们便无从知晓了。
善人不应当、也不会用险恶心思揣测他人,因此,他心中疑问是不能直接说的,问出的那一刻,他就要被怀疑。
城主府就在善城正中央,府衙后方,并不很高大,但十分庄严威武。他们去时,城主正好在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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