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时, 太子地位并不很稳。
前有贞贵妃膝下大皇子、三皇子虎视眈眈,大皇子骁勇,三皇子善谋,后有汪贵人所出六殿下聪慧多智。彼时的太子不过占了嫡出之名, 行事作风四平八稳, 看着并不很突出。
他也只能求稳。
先帝一心扑在前朝上, 对后宫并不上心,只要不闹出人命,他一概不沾手。他只要一个人能帮他管好后宫所有事, 有一个儿子能继承大任,不叫江山颠覆就行。
后宫妃嫔们也知自己身家性命都在先帝身上,一颗心捧着向先帝,明知先帝对她们行为清楚得很,依旧要在先帝面前作出和善模样。那时的储君位争夺远比现在激烈许多, 太子就是这么长大的。
白冠文想起了过去。
“……那时,韫弟从江南来,在琼林宴上大放光彩,大家都喜欢他, 宫女爱他, 京中名妓爱他,为他作词编曲……”
后来, 贺韫入了翰林院,再后来,任东宫官。
那时太子性子不像现在好用雷霆手段, 而是求稳, 做什么都不出错,让人挑不到毛病。贺韫却不同, 看着谦谦君子,性子再直烈不过,他初任东宫官时,太子招揽他,他却反而给太子设了题,后太子解开,他才心悦诚服,一心为太子所用。
只是,白慎远曾评价过他: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白冠文那时年轻,对贺韫很是喜爱,还不懂这八个字背后的含义,头一回违背了族兄的意思,和对方走得极近,甚至想让对方当自己师弟,只可惜,他早已拜师。
“后来……后来就出事了……”
徽省山洪爆发,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灾民四处外溢。那时边关有蛮族来进犯,西北又出大旱……
先帝硬撑着不发罪己诏,而是想尽办法除了当时仅剩的几个世家,以世家钱财充军饷,再免徽省赋税、命邻省山东粮税调往徽省赈灾,同时放出皇商噱头,让无数南商带着金银米粮到北边来……
这桩差事交到了大皇子手中,先帝命他带兵从山东运粮往徽省并做好赈灾事宜。太子反而去了边关,随当时的小容将军一道抗敌。
太子便让贺韫连同其他几个东宫官一块跟去。明眼人都知道,贺韫他们几人是去做什么的。
结果,就传来大皇子身边几位官员不慎在洪水中丧命的消息。贺韫命大活下来了,其他各派系的官全死了。偏生死得干干净净,叫人看不出毛病。
是其他几个皇子举荐的治水官,是那位擅长治水者说洪水已退,是他们自己定下要往前去看。
大皇子带着兵马钱粮和药草在后方预防瘟疫,没有做任何手脚。
就是这么巧,除了大皇子一系的随行官,除了贺韫,其余全死了。
他在京中接到传信后就暗道不好,可太子已出发去西北,再怎么快马传信也无济于事。白慎远指了条路,让贺韫借着这时机“染病”,回京。
可贺韫不愿意。
同行人中有他的师弟,这又是太子交给他的任务,他必要查出真相!
“谁也不知道他查出了什么,后来,他还是因着病重回来了……”
不是装的,是真病重,他染上了疫病,没人给他治,身边伺候的人都跑光了,他一个人浑浑噩噩熬,有个地方官的女儿早就仰慕他才名,舍了命去照顾他,每天给他煎药,洗衣做饭,竟真叫他活了下来。贺韫也爱上了那女子,赠其贴身玉佩定情,预备回京后再向这女子提亲。
那女子回以一盘象棋,道日后二人可常手谈为乐。
贺韫回京后,先是告罪,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科举在即,陛下命他为山东省考官。
之后,就爆出了他收贿泄题一事。
那女子为徽省人,可她兄长妻族为山东人氏,其兄长妻族的几个族兄族弟在那场科举考中皆榜上有名。
起初大家只以为他们家教好,酸溜溜说几句便没什么。
贺韫却惊出一身冷汗。
科举任考官必须避嫌,他并不知那女子还有这么层关系在。若是这样,他反而不能向那女子提亲,遂先搁置,并让人送口信去。
但后来,这事就不知被谁揭发了。
那盘象棋也成了罪证。
看似朴拙的棋盘底为帝皇家才能用的金丝楠木,外嵌白玉石掩盖,红黑棋子亦各用名贵珍稀之物制成,价值连城。只是当时被做旧成木头,大伙儿都看不出来。白冠文还用那棋盘同贺韫手谈过几局。
但被揭露后,谁都不信这会是一普通六品人家小女儿的定情信物。
至于那些人为什么都能中举,谁也不知道。
再后来……
“再后来,你应当也清楚了。”
太子连同几位将军杀敌回来,带着敌人王旗和满面风尘匆匆忙忙进宫请罪。
贺韫在狱中以血涂墙作下绝笔,而后自剜双眼,自绝而死,贺家败落。
那女子的家中亦没了下落,听说是被流放了,也有说被满门处斩,谁知道呢?
再后来,曾经骁勇善战的大皇子败落在战场,多智近妖的六皇子犯了谋逆罪,摇摆不定的四皇子惹怒先帝被贬黜,忧思成疾病逝,五皇子沉迷炼丹,服丹过多,重病而死……当年多智多谋三皇子,也成了如今贪花好色的临安王。
唯有看似什么都不出奇的太子,稳稳当当坐上皇位,一坐就是几十年。
……
白冠文说了很久,越说越是怅然。
曾经的他们,也如这少年一般,英姿勃发,意气风发。胸中一口凌云志气,春郊纵马踏歌,雪中温酒抚琴,仗义执剑管不平事,也曾立誓要扬名世间,必得轰轰烈烈,才不枉此生来世间一遭。
太子……也曾同他们一道投壶赌酒,雪夜高歌,也曾和他们论起,该送什么样的簪子才能讨姑娘欢心。
一切,终不过是曾经。
二狗在床上发出支吾声,快要醒了,姜遗光走上去,再度把人捂晕过去。
天快亮了。
姜遗光道:“多谢白先生告诉我,我先走了,你在这儿安心等,我会有办法。”
他能辨别出对方没说假话,但他心中清楚,对方有些话没说全。
白冠文一心把话往大皇子身上引,可他还是没说,贺韫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是因为信错了人吗?
他留在墙上的绝笔,听说早被拆了,没人记下,只传了一两句出去,被京中歌妓争相传唱,但到后来还是失传了。
他会想要说什么呢?
镜中死劫,他也什么都没说啊……
姜遗光收拾了一下,翻窗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告诉白冠文想办法给自己留点点心什么的,厨房夜里有人看守,他不好过去。
白冠文答应下来。
回想往事,总是叫他不那么愉快的。
直到姜遗光离开,白冠文才忽然想起,他今天竟然没有让自己看那些信。
他放弃了么?还是因为已经挑破,不必再用信蒙蔽?
那头,姜遗光在树上拆开了信,就着熹微光亮看起来。
内容没什么出奇,只是信封口的日期……竟然又近了一日。
六月廿三。
姜遗光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看到的廿四并不是真正日期,这必然又是厉鬼做的手脚。
倒着时间寄信,待信上日期和现实日期重合那日,就是白冠文的死期了吧?
姜遗光并不打算插手,每一回收鬼都意味着死劫的困难增加,但他很愿意跟在对方身边看看。
所以,自己入镜时间没有过一个多月,黎恪他们应该还在等自己,待解决完了,他得快些回去。
太阳渐渐升高,晴空万里。
二狗出来后,继续大嚷大叫说昨晚有人蒙晕了他,他差点就被捂死了。
这回更没什么人信,先说有人打晕,现在又说有人拿被子要捂死他?
再说了,他们就算是匪徒,对老人也是要照顾一二的,更何况白冠文已经成了山上的先生,二狗跑到老先生房间里抢别人的床睡,竟然还敢告状?实在好不要脸。
没见老人家一夜都没睡好吗?那脸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二狗就是看老先生好欺负。
真干扰了一夜老先生的罪魁祸首还藏在树上。
他看过信后,叠了几叠藏在怀里,伸手去掏鸟窝。
一只鸟凶狠地朝他啄去,在他手背上叨出好几个血印子,还是不能阻止这人抢走鸟蛋,叫声更凄厉。
山下,河流淌过处。
白冠文那老仆的头颅漂在上头。
多日过去,不见腐化,反而从断裂出源源不断淌出血来。
这血也怪异,不是顺着河流往下,反而逆流而上往山上流去,血被冲得很淡、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在上游,有妇人在河边洗衣,还有汉子挑了水回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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