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心愿终究没能得偿。
半夜, 兰姑被房间里一声闷响惊醒,惊坐起身,下意识拿起镜往地上照去,却见眼前多了一道眼熟的人影。
“三娘?!”她惊呼出声, 慌忙下床去, 一把抱住了黎三娘, “你可算出来了?可还好?”
怀里的人默不作声往下滑落,沉得兰姑险些没能抱住她,揽紧了腰往床上放去, 就见到她无比苍白的脸,和唇角流出的一丝血迹。
兰姑心里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伸手推推,哑着嗓子叫她:“三娘?”
“三娘?醒醒……”
没有回应,那种不妙的预感更甚,兰姑张开口,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伸出手,探了探黎三娘鼻息,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三娘!!”
兰姑的声音惊动了睡在隔壁房的三人。姬钺和黎恪当先赶去。姜遗光到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房内, 目光哀怆。
他站在门外, 房间里点起了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拖在走廊上。
兰姑还在哭,相较于先前的惊叫,她现在落泪也是无声的, 一滴又一滴, 落在黎三娘手背上。而黎三娘躺在床上,盖了被子, 闭着眼睛,除却脸色苍白些外,就像是睡熟了。
这不是姜遗光第一次见到死人,但这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平静的死人。
他走了进来。
黎恪也在落泪,和兰姑的心痛一比,多了些自责、愧疚,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他分不清。
姬钺一句话没说,和兰姑一样坐在床边,他也在难过,难过中还有些愤怒。他拿了手帕,一下一下给黎三娘擦手。擦干净以后,又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把手帕塞进床上人的手里。
人实在是好懂又难懂,同样是他们眼里的朋友,死了以后,心中所思所想也是不同的。
黎恪站在一边,见姜遗光来了,轻轻向他点个头,后者听到他努力润了润喉咙的声音,总算能说出话来。
“我和三娘……先前去星州时,她和我说过,如果她去了。”
“就把她烧成灰,想办法带回她的家乡。”
“她的家乡在巴蜀之地,具体在哪儿,她没说。她还说,如果回不去,就在京城里找个靠西边的地方,埋了。”
九公子总算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我……我会想办法。”
兰姑还在流泪,痴痴地凝视着黎三娘的面容。黎恪说的话,不知有没有被她听进去。
黎恪慢慢把目光移向姜遗光。
这个从不通人情,不知善恶的年轻人,偏偏被家人起了个纯善的小名。是家里人对他的期盼么?
“善多,三娘有东西留给你。”
他从腰带内抽出一条薄如蝉翼、在烛光中近乎透明的一把软剑,两手托举,小心地放在他面前。
“这把剑是三娘师父传给她的。三娘交代过,如果她去了,她这把剑,留给你。”
“她……”黎恪刚想说黎三娘希望姜遗光如何做,又咽了回去,“你收下吧。”
九公子也看向了那把软剑。
放在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兵,薄如纸,软如绸,柔韧无比,却锋锐无匹,能杀人于无形。
姜遗光问:“她为什么要给我?”
黎恪:“她说……算是她给你的补偿。”
姜遗光道:“我不要。”
“她不欠我什么,我收了,反而显得她亏欠了我的。”
姬钺开口:“你就收下吧,三娘也没有其他人能给了。”
她曾在江湖中如雷贯耳,威名赫赫,她的朋友也遍布江湖。可她却偏偏隐姓埋名入了皇城,成了入镜人,最后不明不白、独自死在厉鬼手里。
实在太荒谬了,荒谬到可笑的地步。
想着想着,九公子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
不知到时候,我又会死在何处?我会像她一样体面地走吗?
九公子不确定。
黎恪也跟着附和:“你还是收下吧,即便不要补偿,就当做是她留给你的一份礼。”
姜遗光摇摇头,后退半步。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事,一方说送礼,不求回报,可等另一方收下后,却又在心里对那人生出各种期许,一旦期许没能完成,送礼的人又要失望。
也为此,他很少拿别人白送的东西,他宁可自己去抢、去争,也好过为了一件什么东西让别人自顾自对他生出期待,之后又失望。
其他三人实在没什么力气,黎恪隐约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免更悲哀,他道:“你如果暂时不愿意收,我先替你保管着……”
坐在床边的兰姑,眼帘微颤。
她听黎恪说过了,他和三娘去星州一事。他没有隐瞒,路上发生的事儿全都说了。
黎三娘,是自愿收鬼的,她不想再有更多人被厉鬼所害。
她……能怪谁呢?
怪黎恪?
是他要弄丢自己的镜吗?他也不愿意。
怪姜遗光?
可如果不是因为上次死劫,姜遗光不会和他们分道扬镳。
还是怪她自己?怪九公子?
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
偏偏就是这些阴差阳错,让黎三娘就这么没了。
三娘的死,和他们四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兰姑已经流不出泪了,昏昏沉沉后,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她最后摸了摸黎三娘已经泛冷的脸颊,总算说出了众人齐聚后的第一句话。
“天晚了,今晚我陪她睡吧,其他的事,明天……明天再说。”
近卫说,入镜人死后是不会变成鬼魂的,听说,他们的魂魄会在镜里,变成山海镜的一部分。也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大家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至于和死人共睡一晚会不会害怕、是不是晦气……在场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九公子深吸口气,任由带着凉意的风灌进胸口,叫他也清醒许多,“好。”
九公子先起身,拉了黎恪一把,他的手还要伸向姜遗光,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像撩到了烫手的火苗那样立刻收回了。
“我们先回去吧。”
黎恪把软剑系了回去,同样低低地说了声:“好。”
三人离开了兰姑的房间。
姜遗光走在最后,关上房门前,他对兰姑说了一声:“节哀。”
他能感觉到,兰姑是三个人当中最难过的一个。
坐在床边的人影顿了顿,似乎要回话,可还没等她说出来,门已经合上了。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兰姑拿起九公子塞在黎三娘手中的手帕,就着床边水盆的水,沾湿了,一点点给黎三娘擦干净。
全身擦洗后,再把黎三娘扶起,打开小妆奁,取了石黛、脂粉,细细给黎三娘上妆,又涂上了艳丽的口脂。
这样,三娘的气色看上去就好了许多。
兰姑又把三娘的头发拆下,细细梳顺了,再重新挽好,而后,她将自己最爱的那支簪子插在了她的鬓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把人放平。
“三娘,睡吧。”
兰姑平静地吹熄蜡烛,回到床边。
她抱着那具慢慢冷下去的尸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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