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没有救他们, 也不想救。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太对劲的状态,以往他很少会有这样鲜明的“想”和“不想”的念头。而他虽然少说话,却也不会像这几天一样,连一句话也不和其他人说。
他既想往上爬, 就不该在未登顶前先变成孤家寡人。
所以, 他的行为的确受到了不知什么事物的影响吧?
姜遗光心里想着。
雨已经停了, 树木、草地湿漉漉一片,点不着火。
姜遗光找了几间屋子,搜出他们屋内简陋的木桌椅, 用刀把桌子腿锯下,又剥下那些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撕成条,缠裹在木棍头上。
只是,这些人家中没有找到油。即便想要炼油, 也没有锅。这样做成的火把烧不了太久,但好歹能烧着一阵子。
姜遗光做了几根“火把”后就停手了。
夜间行路虽不难,可他也需要休息。
每间屋子都很狭小,难以躺人, 姜遗光便没在里面挑, 而是点着火把继续往前行。
这一片如果专供民或奴隶居住的话,贵族们的房屋不会太远。等找到了以后, 可以再看看有没有活口。
天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火把微光只能照亮方寸黑暗,远处丛生的树木在夜色中恍若飘摇鬼影, 地面仍旧带着雨渍的草地被踩出沙沙声响。
姜遗光将镜子扣在掌心, 时不时对着照向自己的眼睛,再照向前方, 以免有鬼怪悄无声息地迷惑了他的眼睛。
他要找……王宫。
王宫离海边很远,少说数十里路,奇异的是,姜遗光也丝毫没有和其他人同行的念头。他现在需要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等天亮了,再出发。
不知不觉间,夜里又下起了雨,和白日不同,夜里的雨格外小,落在脸上、身上凉凉的,却也无法让人忽视。
姜遗光重新撑开伞,火把伸直指向前方,以免将油纸伞烧了。听着沙沙雨声,走在一片荒地中,地面崎岖,满是乱石,走着有些费劲,但又走了一段路后,他感觉脚下的路平整了许多,蹲下去细看,这片地明显被处理过,大石碾碎了,铺上小石头,再筛了细土盖上去,以好让人行走。
原先环在周围近一人高的野草也渐渐稀疏起来,显然是平日有人打理。
姜遗光知道,他已经进入了一些人家的居住范围。
手中火把忽地亮起一瞬,紧接着又黯淡下去,上面的布条终于被火烧完了,只剩下仍旧冒着赤红火星子的小半截木炭。而在这条路尽头,亮起了些许微光。
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女子撑着伞,手里提了素色长圆灯笼,灯笼上写了和大梁字不太一样的文字。她的头发披在脑后,用一带子束着,脸上抹了粉,削去眉毛,只在额头处涂了两笔晕开的形状,似是效仿唐时麻吕眉。她的步伐迈得细碎,慢慢往姜遗光所在处走来。
她没有说话,一笑露出口中黑牙,见着陌生人也不害怕,反而更多像是恐惧后见到救兵的欣喜,眼里还带着泪。
姜遗光早就用镜子照过,奇异的是,她并非鬼怪,而是一个活人。
灯笼将她淡淡的影子照在地面,女子身上传来活人的温热气。
她很惊喜地说了什么话,姜遗光听不懂,摇摇头,又指向她身后不远处的宅子。那女子不知想了什么,更加高兴,点头后欣喜地笑,她似乎以为姜遗光不会说话或是听不见,便多用手势,示意对方跟上自己。
而后,她谨慎地走在前面小半步,用灯笼照亮路。
……
诗织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活人了。
自那长眠诅咒在国中作乱伊始,浅野家便有不少人永远陷入了沉睡中。即便请了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为亡灵送行,叫他们超脱往生,可他们心中仍不免悲痛欲绝。
以往也有妖邪作乱,可没有哪一个能和长眠诅咒一般祸乱至此。浅野家家主心生惧意,想起家中逝去的人们又连连懊丧,悲痛几日后,终于做下决定,带着家人搬离京都。
可即便如此,长眠诅咒依旧不会停下它的步伐。浅野家上下日日诵经、撒豆驱邪纳福,又请了高僧做法画符,喝符水,依旧无用。起初是浅野家的家奴、家臣们,再后来,便是主家人,一个接一个,终难幸免。
又过了小半个月,终于连她最后一位婢女也倒下了,陷入了梦乡。
诗织悲痛欲绝,数次要追随家人离去。她只觉自己孤身活在世上,还要被不知名鬼怪欺侮,实在可怜。于是这一日,她眼睁睁见长眠的侍女的气息终于也断了以后,独自梳洗打扮,换上黑色丧服,但她不会梳发,只好随意系带于脑后。而后,她撑着伞,提上灯笼,离开了家门。
她知道附近已经无人了。她也清楚,森林中,多半有鬼怪。她倒宁愿自己也得上那诅咒,好一睡不醒,或是侥幸,让她能碰上一两个心地仁慈的妖怪,能叫她不尝痛楚地离开世间。
诗织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一个近乎是山野精怪一般的少年。
她提着灯笼近前去,看见了对方的容貌,亦看清了他脚下的影子。
诗织起初以为他是鬼怪,欣喜之下便不顾一切向他奔来,后发现他原来是人,那欣喜又转变成了另一种喜悦。
只是可惜,对方似乎不会说话,自己问他姓名,又问他来处,对方都不开口,只摇头。诗织便在心里想,这样的一个人,却不会说话,实在如美玉上的一块瑕疵,可即便有了瑕疵,美玉也不减半分光华。再想他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是家人离世,悲痛之下来寻求解脱,不免心生同病相怜之意。
诗织心里百转千回,她原要寻死,却又改了主意。
她观眼前人穿着打扮皆和常人不大一样,似是效仿自己在图册中见过的大梁衣饰,头发也如大梁人一般束起,插一根簪,以为他也是和自己父亲一般仰慕大梁之人,不免更觉亲切。她心中期盼和对方多相处一会儿,又看对方似乎无处可去,便示意他来家中稍坐。
左右浅野家无人,若仍有鬼怪,或他也陷入长眠诅咒中,自己还能替他念一卷经。
姜遗光却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想和这人说话,他想要远离她,或者……
想要扭下这人的头颅。
“公子请随我来。”诗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人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近乎是纯然喜悦地将姜遗光带往浅野家在此地的主宅。
因为仆人大多已经身死,无人打扫,野草横生,凄清寂寥。
姜遗光看见这间宅子前挂了匾额,上面写着“浅野”两个字,这两个字却又和大梁的字一模一样,完全能认出了。
而在匾额之上,又悬挂了一面镜。只是那镜子磨得光滑,能照出人影,又有人脸大小,不是山海镜,想来只是放在门口驱邪罢了。
“浅野?”姜遗光轻轻说出声,惹来诗织惊诧的目光。
“公子,原来您会……”诗织只觉自己这话实在很失礼数,立刻改口,“公子,您刚才在说什么?”
姜遗光指着那块匾额,再次开口:“浅野?”
诗织听见他说了一个和自己姓氏有些相似的一个词,声音韵律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反应过来后,瞪大了眼睛。
“您……您是中原人?”
她同父亲学过大梁官话,可她能写一些,却只会说一点,并不熟练,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开口:“您是……大梁,来自那个地方吗?”
姜遗光点点头:“我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脖颈上,袖中指尖微动,忍住了。
“……啊,实在是……非常失礼,我……还请进来。”
从小受父亲影响,诗织对大梁向往极了,她观姜遗光形貌,本就心有自惭形愧之感,现在知道他竟然是大梁人,反而认为很是理所应当了。
可她大梁话说得不好……
平日诗织不觉有什么,现在站在这人面前,不免局促不安,担忧对方会以此认为自己粗鄙不堪,眼中泪光盈盈,想起父亲说过,大梁开国皇帝娶的妻子能上战场,为此大梁男子大多喜爱如男儿一般拥有坚定意志的女子,才忍住了没有哭泣出声。
姜遗光有意多开口说话,道:“多谢姑娘,我也在找地方留宿。”他身上带了那本册子,心想,自己不通倭国语,可以写下来问对方王宫和那位公主坟墓的方位。
诗织勉强听懂了姑娘、留宿的意思,羞怯地笑,她走在前面,收起伞,放下灯笼,有些仓皇地推开门。
这扇门有段时日没有打开了,本生了灰,一场雨又将灰尘冲刷干净,空气倒还沁人肺腑几分。诗织提起灯笼,提裙摆踏进去,努力用大梁话说:“公子,还请……进,稍坐……”
姜遗光跟着踏进门,帮忙把门合上。
“多谢姑娘。”他说。
此刻,幽僻凄凉的宅中,忽然从屋后传来琴声阵阵,哀愁凄凉,散漫在庭院中,和着夜风与秋虫,更觉凄苦。
“你家中还有旁人吗?”姜遗光问。
诗织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也顾不上分辨了,在听到琴声的那一刻,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这琴声格外熟悉,正是她那位最喜爱的族姐所奏。
可她那位族姐,在上个月就已香消玉殒了……此刻,是她的亡魂在弹奏么?
“我家里……只,一个人,一个……”诗织努力用大梁话解释,满心凄惶,顾不上失礼,抓着姜遗光的衣袖就要离开,“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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