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殿内依旧空荡荡。
本该摆放的四大天王像倒是在, 一左一右各两尊怒目而视正中。当中弥勒佛金身却只剩下一个空座,即便如此,座前也摆放了新鲜的时令水果与野花束,香火不息。
一股寒意忽然自背脊席卷而上。
姜遗光微微仰头望着虚空, 那里可能有一尊弥勒佛存在, 也可能没有。但他不好拿一盆水来照……不对!为什么不好?
他为什么不能用水做镜来照?早在一开始他从水里见到他人背上的红色身影时, 他就该想到这个方法才是。
现在……他一冒出这个念头,直觉便叫嚣着危险,就像他过往数次面临死境时内心油然生出的危机感那般。
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直觉, 这种类似于野兽的直觉在不少时候救了他一命。
但现在……他迟疑了。
或许以水为镜的确能看破幻象,可看破幻象后该如何做才是要紧大事。但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这重死劫幕后的恶鬼究竟有什么执念。
要是遵守规矩就能活,可谁也不知道要遵守多久,寺规里可没说时间。更不用说那些规则里暗藏的杀机,不论遵守与否结局都是个死。
秦谨玉就见拾明看着空荡荡莲花座, 少顷,扭头问她:“秦姑娘对佛法有研究吗?”
秦谨玉忙道:“略知一二。”
拾明又问:“佛门中,是否有双面佛的说法?”
“双面佛?”
“对,一面慈悲, 一面怒目, 一体双面。”
秦谨玉沉吟片刻,道:“我孤陋寡闻, 实在没有听说过。我只听闻个别寺庙中会塑造双面佛像,两佛背身相连,不论从前还是从后看都像只有一尊佛像, 但那不过是塑像, 并非真正两面佛。”
她见拾明脸色不对,问道:“幕后关窍与两面佛有关吗?”
她已经认定和自己等人比起来, 拾明很可能对幕后恶鬼了解更多,所以一开始才要隐瞒。
说不定他已经是渡过七八回的入镜人了……
拾明点点头:“想必需要去一趟藏经阁,到时还请施主一同前往。”
秦谨玉为难道:“可是……藏经阁的经书那么多,凭我们两个怎么找得到?”
拾明道:“藏经阁外有看守僧人,可以向他询问。”
秦谨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拾明作为小僧人对方不理,她便作为香客去问,遂答应下来。
二人一道往藏经阁去,今日在藏经阁外的恰巧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为姜遗光剃度的济缘师父。
姜遗光先上前行礼问好,再问佛门中是否有双面佛这一说法。
济缘同样干瘦如皮包骨,两边脸颊肉深深凹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但他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起来就……按秦谨玉的说法,多了一点善良的气息。简而言之,一看就是个好人。
“慈眉善目”的济缘看见拾明就笑了,等听拾明说了来意后,脸上笑意慢慢收敛:“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姜遗光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也慢慢、慢慢后退一步。
巨大的藏经阁就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让他二人都生出一种面对庞然大物时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来,大开的四扇门里似乎点着灯,又像是无尽的黑暗。
秦谨玉同样吓得浑身发毛,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覆在表皮上,她还记得自己不能跑,死死咬住唇站在原地露出僵得不行的笑。事实上她更奇怪自己那时竟然笑得出来。
周围还有人经过,三三两两的,却仿佛都和他们隔了一层,没人往他们身上多看一眼。
如果这老僧要显露出恶鬼相,当场杀了他们再抹去其他人记忆,实在再简单不过。甚至都不必抹去记忆,因为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本来就不是人。
但不知为什么,笑还是一点点重新回到了老僧面上。
济缘慈和道:“虽然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双面佛一说,不过……确有其事。”
自佛教传入东土汉地以来,历经许多演变,终于在这片东方国度上扎下了根,也传出不少广为人知的故事。
但……双面佛的故事,却少有人知,甚至连佛家径籍都鲜少记载。
济缘领他们进了藏书阁。
踏进足有人膝盖高的门槛,一入内便是空旷大殿,地面刻有佛家意味的繁复图案的地板,两边各有数排数列高高的从地面直接屋顶的书架。两侧窗户上镶嵌各色碎琉璃拼成的五色莲花图,阳光从小窗上照进奇异微光,如雨后新虹,洒在这片沉闷空旷的寂静之地。
共三层,当中楼道狭窄,壁上也不点灯,只有每上一层才能见到墙上凿开的方形小窗,从窗口透风透光。
藏经阁里没有多少人,济缘带他们直接上了第三层,第三层正当中也是空荡荡大堂,只摆了长条桌案,比起一楼来要小得多。正八角形的八条边上除了两边连着一上一下的楼道,剩下六边全都闭着小门,里面开了小间。
济缘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打开其中一扇门。
姜遗光和秦谨玉都没有进去,里面窸窸窣窣动静响完了,济缘拿了一卷经书出来,放在长桌上。
“贫僧只记得这一卷了,们若真要知道,就读这一卷吧……”
姜遗光和秦谨玉连忙道谢,问过能否带回房间看后,便捧着经书跟在济缘身后下楼——他们可不敢在三楼看,三楼没有窗,到时若出点什么事逃都逃不掉。
秦谨玉有些好奇地打量经书。
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即便藏经阁日日有人打扫也遮不住那股尘封多年的灰尘气息。最外印了一排小字:《佛说妙生无相众悦经》
她随家中礼佛多年,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经书。不过……佛法无边,佛门经卷浩如烟海,她没听过也是正常。
等两人特意错开,一前一后回到厢房,确认房里的灯既没有多也没有少后,就打开经书看起来了。
这卷经开头和其他经书大差不差,在姜遗光看来都是些拗口难懂的话,到后面才开始说了双面佛一事。
双面佛,一体一首,生出前后两面,背身而坐背部相连,可为一身,可为两身,每身六臂,因而双面佛共十二臂。
正面慈悲相,手持莲花、如意、金刚轮等,名为摩诃多罗佛,又称大行多罗菩萨,意为行业广大,阅世间百态参悟修成正果。
背面怒目相,手持金刚杵、宝塔、法螺等,名为萨吉谒利佛,又称大勇谒利菩萨,意为降妖除魔,无坚不摧。
秦谨玉从来没听过这两尊佛!她好奇地翻着书,目光奇异。
最妙的是,经书上称,这两尊佛彼此通识又不通识,相知又不相知。他们形影不离,却从来不知对方就在自己身后,实在叫她难以理解,无法想象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
她略同佛法也不明白,姜遗光就更不明白了。
回忆起自己在地下室见到的那尊双面佛,再对照经卷上的描述,似乎是同一尊。只是不知为什么中土少有人知这双面佛。
不过……镜内镜外本就是不同世界,镜内的经卷,很有可能就是镜外的鬼魂被收入镜中后所为。所以,这卷经书上极可能隐藏着镜外亡魂的执念。
再往后看,这卷本该庄严威肃的经书就显得恐怖起来。
佛家中常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法,也有不少由人成佛的典故,告诫百姓只要诚心向佛,就能得道。经书上所写的双面佛,原来也是一对普通人。
又不止是普通人。
他们出生在平凡人家,父亲外出时,母亲已有身孕,偶尔在外散心,忽然有一日见到一株并蒂莲生得十分可爱,便日日去,等它枯萎结出莲子后,将两个莲蓬都买下,回家一颗颗吃完了。
夜里,她梦到了满池并蒂莲,第二日,她就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是吉兆,要是这对双生子没有长在了一起,那就更好了……
背贴着背,脑袋贴着脑袋,不论从正面还是背面看都是一个完好的男孩,只是……他们好像沿着身体侧边被切了一半后又缝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拥有四只手、四只脚的怪物。
生而异相,产婆当场吓晕,母亲爬起来看见这样的怪物也吓得昏死过去。他们的父亲夜里梦魇不安,急匆匆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便将身上还带着胎血的双生子带出去,丢进一处乱葬岗。
那乱葬岗并不是普通的乱葬岗,里面埋了不少生来异相的胎儿。有的生来上唇残缺如兔子三瓣嘴,有的多了一只手或一只脚,有的身上长了一大片胎记……总之,附近所有生来异相的胎儿都被丢了进去。
但这对双生子被人捡走了。
有人专门蹲点在那儿,捡些小孩回去养,每天喂几口饭,养到三四岁大就能用做杂耍供人取乐。
这对双生子被人捡走后,那人想了个主意,等他再大些,就教他念经唱咒。
本意是要让他们打个“双面灵童”的噱头,但双生子在诵经过程中,因见识过众生苦难,他们认为无辜稚儿因前世做恶,今生残缺,才使今生受苦,便带领一众残缺孩童行善传道,久而久之竟真的堪破世间苦乐,大彻大悟,功德圆满,立地成佛。
姜遗光也听过生来残缺的事迹,柳平城就有,听说有一户人家生了死胎,但他那时的好友悄悄说根本不是死胎,而是那个孩子长得太奇怪了,所以才要丢掉。
后来,他那个好友就悄悄拉着他跑到坟地里去看。乌鸦和秃鹫正在啃食一个婴儿的尸体,他看见那具被啄去大半血肉的骸骨的手脚上,都长了六个指头。
秦谨玉看得冷汗涔涔,不敢相信双面佛原来竟是……竟是这样的,她还以为有什么缘故,没想到竟是因为生来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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