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似乎都凝滞了。
姜遗光和那个“女人”对视了很久很久, 他不能移开眼睛,也不能动。一动,那个东西披散头发后的眼睛就如电一般射来。
它,不, 她是谁?
女子、衣裳散乱, 看起来很瘦很瘦, 不知是因为诡异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吃饱饭,两只眼睛被头发遮住,但仍能看出十分混浊, 似乎神智不清。
魏松亭说……那位方婶,疯了。
会不会就是她?
她应该在许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跑进来的?村长只带了魏松亭和那个报信人离开,按理说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仆人也该在家里,她们又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一动也不动, 那个女人也盯着他不动。
慢慢的,那个女人竟然颤抖起来,两只手依旧垂下,头发诡异地甩动着, 头发后的一双混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 生起一种诡异又狂热的兴奋。
她似乎……突然高兴起来了?
姜遗光刚推测出这个想法,那个女人已直直冲他扑过来。他闪身避开, 手腕一动将那个女人伸长的手臂扳过去,无声地反摔在地。
那个女人瘦得厉害,干巴巴像一根柴禾, 被甩在地上时不哭不叫, 反而从喉咙里挤出古怪又嘶哑难听的赫赫笑声。
她身上还有不知哪儿的血迹,还没干, 手指甲缝里也有。身上露在外的地方又看不到明显伤痕,姜遗光推想了一下,今天陵庄不少人暴毙,估计这血是别人的。
也有可能,是鬼的。
她好像在说什么……
姜遗光避开那些血迹低下头去,把她的脸扳过来,一句方婶到嘴边又改口了:“许凤仙,你在做什么?”
那个女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闻言笑得更厉害。为免被人听见,姜遗光捂住她口鼻,那女人仍旧不消停,闷闷的笑声从指缝里溢出来。
“哈哈哈哈……活人……人……哈哈哈哈哈——”
“许凤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姜遗光轻声问她。
女人发过疯后,忽然间安静下来,眼睛似乎也没那么混浊了,也不挣扎了。姜遗光试探地慢慢松开她,她也没闹,而是自己坐起来以手作梳把那一头脏污散乱的头发梳到后面去,露出一张皱巴巴、犹如枯树皲裂的树皮一样的可怕的脸。
若不是姜遗光在这里,恐怕任何人看见这张恐怖的脸都要吓得晚上做噩梦。
“是人……人,好久没有人了……”许凤仙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脸,被姜遗光抬手挡下抓住手腕不让她乱动。她也不在乎,直勾勾地兴奋地看着他,嘴里不断念叨。
“是人……是人……哈哈哈哈是人……”
姜遗光:“你到底,是不是许凤仙?”
“许凤仙,对,许凤仙……许凤仙是我,我就是,我是人……是人……你也是……”许凤仙咧开嘴赫赫笑出声,声音粗嘎难听,颠三倒四的。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出于某些忌讳,他有时需要避讳不能问得太清楚,比如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人或者谁不是人这类问题。要是刺激到对方恐怕有麻烦。
他把许凤仙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拍干净身上的土。
这身衣服也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又单薄,她竟不觉得冷一样,还在咧着嘴傻笑。
姜遗光指指她手上和袖子上沾着的血,以及跟血混在一起的某些粘稠的白色的浆汁,上面还有一丁点骨头碎屑。
凑得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血并不都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干涸了,颜色发乌但不算很久,看样子应该是昨天沾染的,有些看上去就像是新溅上的。
“这些是从哪儿来的?”姜遗光问。
问了好几遍,许凤仙总算听懂了,嗬嗬笑出声,一张满身干巴皱纹千沟万壑的脸上露出小孩一样喜悦的笑:“面具……那些面具,我打死了!”
“打死他们!打死……打死他们!……”许凤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脚不自然地摆动着,活像一个关节发锈的人偶娃娃,僵硬地甩动四肢。
姜遗光微微皱眉。
面具?打死那些面具?
她是砸碎了那些面具,还是……杀了人?昨晚的惨案,会不会和她有关?
……难说,不过应该不全是她做的。刚才姜遗光试探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力气较之常人大得多,但算不上高手。据猜测陵庄一晚上死了至少二十人,她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不过她跑到这里,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易地而处思考,姜遗光认为,陵庄中人既然把许凤仙当做保命符,一定会严加看管,不会放她出来乱跑。更何况经过昨晚的事许家外一条街早就堵了个水泄不通,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许凤仙吧?
要么,从许家到村长家有密道。
要么,许氏不是人,或者她身边有至少一个鬼帮她做成了这件事。
要么……她在天亮前就来了,昨天夜里没人发现她。
想太多无益,姜遗光转头继续琢磨,他已经因为这个女人耽误了很长时间。再延误下去,村长回来就麻烦了。
那个挖出来的小木匣上了锁,姜遗光抽出根铁丝往锁眼里鼓捣——他和近卫学过开锁,这点小锁难不倒他。
咔嗒,一声。
锁打开了。
姜遗光自己没有开,而是转头哄骗许凤仙。
“许凤仙,你来打开这个吧?”也不嫌脏,他拉着许凤仙蹲下,把着她的手搭在匣子边。
“打开看看,许凤仙。”他说。
他发现每叫一次许凤仙的名字,后者就会十分轻微地一抖,这个名字似乎是某种开关,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
但她还是个疯子。
嗬嗬笑着,手脚不自觉地抽动,乱晃,蹲坐在地上也不安稳,拼命扭动着活鱼一般要爬走。挣扎间,那匣子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是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三张带血的苍白的人皮,剥下的边缘整整齐齐,还散发出一股刚从脸上剥落的新鲜的血肉气味。
除此外,还有一本薄薄册子。
三张人脸……
姜遗光没有动那三张人皮。
人皮摊开后和覆在脸上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眼睛的位置流下两个黑框。一时间也认不出这是谁,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许凤仙反而拍着手高兴地叫:“人!是人……哈哈哈哈哈是人……”
骤然间她又看到挂在墙上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三张狞厉鬼面,嘶哑声音陡然尖锐高昂:“面具!!是面具!!”
“杀掉它!打死它!打死它!!”
许凤仙试图爬上墙去够那几张面具,但她长时间佝偻着身子,站都站不直了,根本够不着,饶是如此,她仍旧抓住身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用力举起手在墙上拍。
就好像……墙上的不止是三张面具。
更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有人发现了,身形极快地将地上小册子抄起来放在怀里闪身就从门口出去,到时就算被发现,只要把事情推到许凤仙身上就好。
刚踏出房门往院子里去,就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从柴房飘出来。
这让要翻墙跳出去的姜遗光停顿了一瞬,旋即原地一跳,跳高了——柴房门关着,只有一个小窗口,开得高,紧挨着屋檐。寻常人得踩着凳子才能看到里面。
他跳起来以后,就见到……
里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
说无头女尸并不准确,那尸体的头还连在脖子上,整具尸体俯趴在地,两手往前伸,看样子生前经历了好一番挣扎。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头被砸碎了,遍地红红白白一片并骨头碎渣子。
姜遗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许凤仙,她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会是她做的吗?她潜进村长家中,杀了这个女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说不清,一个疯了的人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许凤仙说要杀了那些面具。莫非……在她眼中,自己和她是人,而这个女仆以及其他的人都是面具?
想到这儿,姜遗光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脸不知为什么变成了面具模样,手上拿着的面具却又变成了他自己的脸上人皮。
为了不在魏松亭面前暴露,此刻他现在的脸是戴上了那张和自己面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才变成的。
陵庄人看他是人,许凤仙看他也是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尚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人。
他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面具?
姜遗光边走边抬手去摸,他记得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现在再伸手去摸,却摸不到那面具的边上缝隙了。整张皮严丝合缝贴在脸上,就好像什么也没戴一样。
这张人皮面具,已经完全长在了他的脸上!
村长家有好几间屋子,姜遗光在偷听他们说话时就摸清了方位,他听到徐凤仙要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又挑了一间,翻窗进去,进去后又感觉不对劲。
这间屋里,也有血腥味。
嗅了嗅,似乎是从床底下传来的,柜子里也有。姜遗光关上窗户跳下去落在床边,血腥味更浓。
他捏紧了那本书,单手迅速翻动,一只眼睛看书,余光不敢疏忽地盯紧了房间内其他景象。
许凤仙的脚步声近了。
她变得更加癫狂,大声尖叫,时而发出奇怪的大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胡乱闯。
人们都去许家外的那条街了,没有人会留意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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