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姜遗光再睁开眼睛, 已经是第二天了。
天光大亮,炽热气息重新包裹上来,他撑着头坐起身,感受到一点隐约的疼意。
奇怪, 昨晚好像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和姬钺争吵了几句?为什么记不起来了?这儿又是哪里?
听到动静, 一直在隔间守夜的奴隶连忙进来服侍, 更衣倒水洗漱等等。姜遗光原本不需要,可他就是觉得好像拒绝了会发生很不好的事,便做出坦然接受的样子。
出门后, 顺着洁白的玉石阶阶往下走,他见到了坐在桌边正在喝茶吃点心的另外几个入镜人。
姜遗光觉得他们的目光都有些奇怪,似乎都在暗地里打量自己。
再一想他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莫非,他昨天做了什么又忘了?
姬钺摇着扇子问他:“善多,昨晚睡得怎样?”
姜遗光微一点头:“还好, 你呢?”他现在有点疑神疑鬼,姬钺一句简单问候在他耳朵里也添了别的意思。
姬钺扫一眼周边毕恭毕敬低着头的奴隶,打个哈欠:“不太好,这儿的床铺不怎么样。”说着小声嘀咕一句, “还不如家里的呢。”
姜遗光发现那些奴隶的头低得更低了, 跪着的姿态更加诚惶诚恐,好像马上就会丢了命似的。
其他人也纷纷挑剔起来, 不是嫌被褥布料太糙磨皮肤就是嫌屋里的熏香气味不纯,或是饭食粗陋,吃着拉嗓子云云。
他看着这几人,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好像是姬钺昨天说过的话?
……有人不适应被服侍, 被认为是奴隶,当场拖走了。
是吗?
姬钺眼看着姜遗光眼神又开始涣散, 扇子轻轻往他肩上一敲:“走了!”
“去哪儿?”
那个穿藕色衣裳的女人回过头,笑眯眯地说:“昨天你睡着了,不知道,公主有请呢。”
姜遗光就直接站起来:“走吧。”
灰衣女人假意问他:“你不吃点儿?”
姜遗光皱眉扫一眼桌上的点心,没说什么,但谁都能看出他面上隐约的嫌弃:“不了,走吧。”
姬钺摇头一笑,真是,给他学精了。
这不免让他更好奇,既然姜遗光没有完全丧失神智,他之前又为什么会表现得那样?
一行人往深处走。
这儿的房屋和大梁的完全不一样,砖石厚且深,不论是地面还是墙都刷了一层牛乳一样的白色,各种方形圆形菱形的绿松石、猫眼石等镶嵌在厚厚的毡布条上垂下做装饰,还有许多鸟纹饰,看上去很是奇特。
这些鸟有点奇怪,竟然有三个头。姬钺倒是听说过传闻中的三足金乌神兽,三个脑袋的——山海经里倒是有三个头六个眼睛六只脚的鸟,名叫鹇鸺,可怎么看也不是眼前的怪鸟。
等到了公主的房门——准确来说应该是宫殿门外,饶是以姬钺的眼力都忍不住叹了一声。
没想到,在沙漠之中的一个小国,竟也有如此奢华的宫殿。再一想,这还不是荼如国的王宫,应该只能算公主名下的行宫。
应该是行宫,而不是客栈一类的地方。起码昨晚他没有在这里见到一个客人,门口的兵卫看上去也习惯了公主的差遣。
他们在门口略等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女奴小心地从门口跑出来,非常恐惧地用有点生涩的口音说请他们等一等,公主马上召见他们。
藕色衣裳的女子慢悠悠笑道:“公主在做什么呢?怎么还要我们等?”
这话实在很大不敬,但谁让他们是贵客?于是其他奴隶只好当做自己没听见,那个女奴不得不答:“公主……公主在和阿勒吉说话。”
“阿勒吉?”她想了下,“是奴隶?”如果是普通人乃至贵族,这个女奴怎么敢直呼他的名字?
女奴抖了一下:“是。”
几人没再为难她。
过了一会儿,门里膝行着出来一个人。
几人见到他就是一愣。
无他,这个男人的样貌实在是……太出众了。即便他们都能算的上见多识广,也甚少见到过如此英俊的男子。
他和其他奴隶一样衣不蔽体,但却多穿了一件衣服,通身雪白干净,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十分耀眼。虽然跪着,也能看出其身形十分高大结实。当他仰起头答话时,所有人都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姬钺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姜遗光,有点戏谑地笑:“善多啊善多,只可惜你还没长开。”
姜遗光没管他说什么,又一次陷入沉思。
在骊山的时候,他好像从哪里听过阿勒吉这个名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有东西在翻搅……
阿勒吉向他们行了礼后,默默爬起来站在一边,任由其他奴隶或嫉妒或冷漠的打量,还有些上来讨好巴结,阿勒吉也是一句话不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同为奴隶,却能得到优待,叫人怎么不眼红?
几个入镜人都在心里记下了阿勒吉的名字,跟着领路的女奴进去。
一进宫殿,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馨甜的花香,金纱笼罩下,软帐中坐着一位头戴金冠、乌发用许多金丝绳扎成小辫,戴着茜红色面纱的少女,眉心坠着一颗红宝石。
她十指各套着硕大宝石的指环,衣服上更是镶嵌了无数珍珠宝石,整个人都好像在闪光。
可她看上去不仅没有被这堆金灿灿的珠宝淹没,反而更显得风流袅娜,充斥着一股奢靡矜贵的味道。
还是一大早,她就让人上了酒水,非常客气地指了几张胡凳让他们坐。
“这酒是我们沙漠里特有的,是专门给中原天子的贡品,寻常人可买不到,请诸位一定要尝尝。”她的声音不像平常少女一样清甜,带点儿沙哑,很是迷人。
只是在场几个入镜人没有一个被迷住的。
几个少女一人端着一壶酒膝行上来,小心地为他们斟酒。琥珀一样的酒液注入薄得近乎透光的白玉杯中,格外剔透。
公主自己也有一杯,侧着脸掀起面纱仰头一饮而尽,又笑道:“几位贵客从大唐远道而来,大唐富庶,远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国能比的。我如果有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几位贵客谅解。”
几个入镜人自然说谅解、谅解,跟着一饮而尽。
姜遗光不懂酒,喝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姬钺懂一些,只觉这酒馨香绵柔,回味悠长,他不禁更加好奇——单凭这一壶佳酿在大唐就能换来千金,一路走来也能发现荼如国并不贫穷,又为何会被灭国?
这灭国的怨气,源头又在什么地方?
另几个入镜人则想到了其他地方。
这位公主表现的十分友善,可她那张温柔笑脸总有些违和。其中姜遗光感受更甚,他能看到这位公主笑脸中藏着的深深恶意。
她绝没有表面上看着的那么无害。
*
骊山中,秦亘把人分成十几批,分批去处理从骊山里带出来的各种器物,他自己则带人翻书——准确地说是翻阅他们抄走的文书卷宗一类。
从行宫里带出来的还有香料。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甭管什么香都化成灰了,只有从其中几间应当是贵女居住的宫殿里找到了一味香丸,即便带出骊宫,依旧不见腐烂,散发出隐约百花馨香。
秦亘把这香丸匀出两颗供蒋大夫琢磨,自己试着点着一颗,如花果般香甜的气息就从香炉中袅袅升起。
从一堆单子里,他找到了似乎是这香丸的记载。
某年某月某日荼如国贡品……含香丸九十九注……味如百花,清甜不腻……可长年不腐,有安神定心之效……
还有些单子上记载了去处,这种香专门供给历代的皇后,得宠妃嫔或公主等等。
又是荼如国。
秦亘接着找出荼如国的有关记载。
毕竟是唐时行宫,对荼如国的记录大多也聚集在这个朝代。
使臣对于荼如国的记载大多和皇室有关。秦亘特地挑了最后一代荼如国的国王的相关文书来看。
据那位使臣记录,荼如国最后一位国君性格温和,守旧,他膝下儿女不多,儿子有三个,女儿只有一个。这个女儿曾一度被认为是荼如国下一任女君。
只可惜,还没等她当上女君,荼如国就没了。
不过这位公主的名声并不算好,那位使臣用了这几个词形容,道她性好奢侈、骄奢无度,心性坚韧残酷,以杀人为乐,还道她曾故意戏耍大唐来的旅人。
这位使臣就亲眼见过,公主亲自召见从大唐来的旅人,让侍女给旅人们斟酒,旅人们高兴地喝了,但谁也想不到桌上的酒其中一杯是有毒的。等那个人当场毒发身亡,公主就看着其他人惊恐不敢说话的样子抚掌大笑。
这还只是其中一样。
使臣道,沙漠中的绿洲十分神奇,能种出许多中原没有的草木,因此荼如国不仅香料染料和药草出名,毒药也五花八门。公主就很喜欢把犯了错的奴隶拿去试毒,说如果能活下来就让他脱离奴籍。只可惜,去试毒的奴隶从来没有能活下来的。
使臣还写了关于这位公主的不少事儿,譬如公主极为受宠,但她短暂的一生也有不少传奇之处。她曾因为不知什么事惹怒了国君,国君将她下狱。
看上去国君气得不轻,因为他们把公主关在了罪名最重的罪人才会关押的天狱中。
荼如国的人信奉神灵,他们相信王室血脉受到神灵的注视和庇佑。王室血统的人犯了再大的错,也会在死前给予善终,让他们能重归黄沙的怀抱。天狱则是一座高塔的塔顶部分,远离黄沙,下方一层注水,让人死后的魂灵也无法进入沙漠。这对王室血脉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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