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朝阳公主册封礼前夜, 三公主也未出现。
原本按大梁礼法,新帝需为先帝逝去百日守孝后,大臣宗亲们三劝三让,再祭天告慰先祖, 如此方才能定下登基大事。
但朝中大臣忧心不已, 甚至用上了死谏, 不是绝食就是撞柱,悲戚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正是危难当头, 不如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请陛下尽快登基以定民心。
朝阳公主,即新帝,拗不过,不忍老臣苦劝, 为了天下苍生,只得答应。
于是,先帝逝去不到一月,新帝便匆匆祭天、祭祖, 告慰天地祖先。承华殿前才挂满白供百官哭灵, 马上又去了丧白,热热闹闹装点起来叫新帝登基册封礼。
天刚刚亮, 寒风烈烈,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鸦雀无声。
司礼太监深吸口气, 长长一声喊:“跪——”
声音远远传开去。
偌大广场上, 宗亲贵族、文武百官齐齐大礼参拜。
早有小宫女小太监们跑来悄悄给每位大人底下放了个软垫,要不这一大早跪跪起起的, 一些老大人可熬不过去。
少顷,朝阳公主身着龙袍,头戴金冠,从门口一步步缓缓走向高台。
因为时间急,这身龙袍是江南最好的几十个绣娘熬红了眼睛赶出来的,金冠也是宫中最好的匠人不眠不休数日打造的。她披着沉重的龙袍凤冠,沉甸甸又冰冷的,却让她格外安心。
今日登基一切从简,贴身太监宫女等皆道委屈陛下了,等百日以及三年出孝后,陛下应当办一场更大的册封礼才是。
新帝满脑子胡思乱想,她本以为自己在这种时候会非常激动,或者很兴奋、自得?可是都没有,昨夜还充斥在胸怀的满腔情绪忽然就泄了个干干净净,甚至久违地叫她惶恐起来,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人在推着她,很不稳当似的。
不!她已是新帝,天下都是她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一抬眼,却好巧不巧对上了位于皇宫正中心的高塔。
那座高塔永远立在那儿,从自己记事起就有了。
高塔……高塔里的人……
是了,这座高塔……故弄玄虚的一座塔,只会让人看着碍眼,还留着做什么?
新帝站高台上,脚下皆是她的臣属与奴仆。蓝天之下,明黄的衣袍被风不住吹拂,这时她本该回首喊平身,却罕见地发起了呆。
一旁司礼太监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陛下?”
朝阳公主猛地回过神,清清嗓子:“众爱卿平身。”
既是一切从简,接下来她只要祭拜天地先祖就好,无非就是从这里到那里跪一跪,念念词。钦天监已经算好了日子,今天铁定是个大晴天,不会下雨。
姬钺和跟随他的数十入镜人也都在广场外和自己身边守着,不会有鬼魂侵扰。
她到底在烦忧什么?
新帝按下自己烦乱的心绪。其实这时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了,念词有太监、礼部尚书、宗室老人等,她只要站在这儿不动就可以。但她此时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以免这登基大典明明是她的却好像和她无关一样。
姬钺离她不过五步远。除了司礼太监,就数他离那至高之位最为接近。文武百官从上到下愣是没有一个敢说于礼不合的,全都当不知道。
此时,姬钺就小声地笑她:“陛下还是不安吗?不过一个三公主,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新帝瞪他一眼,心下稍稍放松。
开坛祭祀问天地、问先祖后,天气仍旧晴朗,意味着上天和老祖宗都没有意见,而后又是臣子们三请,新帝三让,以示谦逊。等第三让后,大臣们再请,这时新帝就可以接受皇位了。
孰料,在第三回大臣们请朝阳公主登基,道新帝品德天地可鉴,若有人有异议,不妨出来论一论时,一道高亢如雪的声音从人群中迸出。
“孤有异议——”
人群哗然!
在场众人惊诧后齐齐低头退开几尺,将中间位置让出,以免波及自身。
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上头的人要斗和他们可没关系。
整个广场上原本有近千人,此时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新帝定睛看去,因为她站的太高,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恼怒之余还要端出谦和的架子问:“大哥有何异议?”
同时对姬钺一使眼色,姬钺暗地里朝底下人比了个手势,让这位废太子尽快闭嘴。
但他们竟然失败了。
废太子周围的仆人们,那些个宫女太监还有几个小官突然全部站起身把废太子围在了中间,不让任何人伤他。
新帝怒极反笑:“废太子,你想要造反?”抬手就想叫来兵卫。
一道更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要造反的人是你。”
三公主一身素服,头戴白纱,在一众侍人簇拥中来到高台之下,朗声道:“父皇虽废太子,却并未传位与你。”
姜遗光跟在她身后,同样来到台下,仰头看去。
高台上,姬钺低下头,和他直直对视。
这一刻,双方对彼此的杀意都达到了顶峰。
两人都明白,他们绝不可能放过对方了。
姜遗光很清楚,姬钺扶持朝阳公主,并非因为他不清楚真相。恰恰相反,他正是知道朝阳已经成了半人半鬼,才愿意助其登上帝位。
他想要凭借山海镜的力量掌控新帝,从而掌控天下!
如果做不到,那大家一起同归于尽也是一条路。
姬钺注视着姜遗光,同样目露冰冷杀意。
他对山海镜痛恨过,诅咒过,恨不得天底下所有鬼魂全都永世不得超生,不要再为祸人间。可到现在,他却巴不得鬼怪的力量再强大一点,最好没有人能与之为敌。
而现在,有一个变数就摆在面前。
姜、遗、光!
他曾以为姜遗光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中的那批,现在看来,他却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为什么只有他不会被鬼怪影响?
他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呢?
既然身为入镜人是痛苦的,被鬼魂侵扰是痛苦的。大家何不一同陷入这炼狱中?
当所有人都一样了,那一个人的痛苦便称不上痛苦了。
一切只在转瞬间,几乎是话音刚落三公主就来到了台下,却没有走上台阶,而是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圣旨打开,毫不顾忌地递给身边的宣旨太监。
那宣旨太监缓缓抬起头……
竟是多日没露面的先帝贴身大太监杜尝!
后者微微一笑:“大公主殿下,不知可还记得老奴?”
新帝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马上又咽回去,想起宫里那个冒充三公主的假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官员们趁机抬头偷瞄,交头接耳,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认得杜尝?纵使看不清的听别人说起也知道是哪个,更是哗然一片。
他们还以为杜尝给先帝陪葬了,结果还活着?
杜尝为先帝心腹,他给三公主效命?这……这是不是说明……
三公主望着新帝,朗声道:“大姐姐,这才是父皇亲笔写下的传位遗诏。”
杜尝一如在先帝身边侍奉时那般恭敬一行礼,只是这回行礼的对象变成了三公主。他再双手托举接过,环视一圈,小心打开圣旨,一字字高声念诵。
他年纪大了,可声音仍旧高高的,压都压不下来。新帝刚听一个字就命人把他拦下不准再念,可三公主带来的人也不少,硬是把人全部拦在了外围。
杜尝在宫中沉浮多年,眼前这点小打小闹还不被他放在眼里。其他人闹他们的,他念自个儿的,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明白,站在低处也能叫方圆数百人都听见他抑扬顿挫的腔调。
新帝越听目光越扭曲,死死地盯着三公主,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两个洞,脸上却还不得不露出笑。
杜尝念罢,满场皆惊,他耷拉着眼睛跟没看见动静似的后退两步。新帝趁间隙对台下一指,飞快高声道:“三公主姬隐,不守父丧,是为不孝,伪造圣旨,是为不忠。这等不忠不孝之徒……”
变故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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