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像到手后, 姜遗光就多了种种隐约的玄妙的感觉。
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他在水下太久冻出的幻觉么?可他就是隐约觉得,水流变得汹涌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拿走了石像带来的变化?
他回头看一眼陈鹿久,后者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慌。她也在拼命向上游, 见自己回头还有些吃惊, 歪歪头, 指指自己的嘴,又一指脑袋,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姜遗光摇摇头, 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走廊尽头打开的大门,猛然向上一跃,冲出那扇门。
如果猜测没错,他必须赶快离开,浮到岸上。
穿过门, 像是忽然从黑夜来到白天。
如果一直停在光亮处,习惯之后也不会觉得有多么亮。可要是从暗处再出来,再微弱的光都能刺得眼睛发酸。
错后半步跟在姜遗光身后出来的陈鹿久便是如此想。眼睛一酸,连眨好几下才看清四周,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化?就赶忙最后吸一口气, 再憋住不断往甲板上层房间游去。
她憋的胸膛都快爆开了,耳朵进了水也隐隐作痛, 再不喘两口气她真怕自己即便不淹死也会被水挤死。
恍恍惚惚中,陈鹿久脑子里飘过一个画面——水凝露成一只手,捏住她, 而她毫无反抗之力, 只能任由那只手越捏越紧。最后……“啪”一下爆开成一团血花。
水下又冰冷又黑暗,鲛人是怎么在水下生活的?这些鱼怎么就能这么自在地来去?
鱼能在水中自如游走, 却不能上岸。人在岸上生活,却不能在水下活长久。结合二者长处的鲛人呢?岂不是水下陆上都能行动自如?
陈鹿久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她现在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才是,却不合时宜地一边摆动手脚,一边无法控制地冒出奇怪念头。
如果她意识还清醒,就会发现姜遗光也和她一样浮在了附近。
两人漂浮在沉船的甲板边缘,渐渐激荡的水流冲刷过他们的头发与衣袖。
越来越密集的鱼群从四周游来,若有人从上方看,会发现鱼群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将沉船裹于漩涡中,如夜间星辰汇聚成的漩涡。
两个小小的人在广袤的黄河底,在庞大的鱼群和沉船前更加渺小,微小如尘。
河面之上,还在奋力划船的两人又急又累,急得都快哭了。身后的行尸仍旧紧追不舍。回头时虽然看不清行尸的样貌,可那身红衣服,叫她们看着就心头发紧。
苏芩眼里的血在眼角结了痂,不再流了。她也顾不上疼痛,不断张扬四周,试图能找到一条生路。
但叫她失望的是,这片白雾看不到一点生机。
……水上的波浪,好像更剧烈了?
起码她能明显察觉到身下小船起伏更激烈,时不时一个浪打过来,叫她们差点连人带船翻过去。
“……变天了。”裘月痕心急如焚,低骂一句,“这狗屁天灾不会在这时来了吧?他们到底在底下干什么?”
苏芩也急得嘴里硬生生长了个泡:“谁知道呢,实在不行,我们……我们也得下去一趟。”
下去的那几人,说难听点,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要是耽误了时间怎么办?再过两个时辰就到日落了,都不用想天黑后会有多少危险,只要想到夜里她们还在汹涌黄河江面划船,这件事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裘月痕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我们?可是……”
苏芩厉声打断:“没有可是!你没有发现吗?我们一直在这里打转。”
她们的船一直在一个圈子里转,怎么也出不去这片迷雾。看来,死劫幕后的怨念不可能放她们离开了。
与其让这具行尸把她们拖下去,不如她们自己下去,说不得还能和这具行尸搏一搏,争取一线生机。
裘月痕拗不过她,心里暗暗叫苦。
她不敢下水。
其实,她小时候并不怕水。相反,她从小水性不俗。
她外祖家就住在一条江边,母亲常带她去外祖家去避暑。还不到男女大防年纪时,裘月痕就常和几位堂兄弟姐妹偷偷去玩。怕长辈责备不敢去大江边,就去小些的支流,下水游泳,捉鱼摸虾子。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胆大,抓了只巴掌大浑身鼓囊囊肿着泡的蟾蜍偷偷塞进荷包里,她的几位姐妹以为她捉了什么好东西,偷偷打开看结果吓了一大跳,恶心得好几天胃口不开。
至于她为什么会怕水……
还要说到长大后,她约莫十四岁那年,她随回京述职的父亲乘船过江北上的事儿。
她早已经习惯了坐船,白日望着广阔江面只觉心情舒畅,日落前船只自会靠港上岸休息。所以长这么大,她从没亲眼见过江海深处的黑夜。
这一次,她的父亲急着回京,所以他们的船不再在岸上过夜,而是冒险夜间行船。
裘月痕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天地黑暗,她点着灯,走在摇晃的甲板上,想出来看看星星。在她想象中,夜游行船观星是一件美事,可刚走出房间,她就被吓坏了。
天和水都是完全黑的,远处白天看上去天和河水分明的界限在夜里只变成一片漆黑。那是完完全全的黑暗,手里提着的灯照不亮一丁点,只能看到有个发着光的灯笼,仅此而已。
她没想过白天看上去那么美丽壮阔的河水,到了夜里就像一只巨大的猛兽把她吞进了嘴里。光亮和说话声都没有了,只有黑暗和无尽的浪涛声,连她自己都好像不存在了。
她仅仅走了几步,就吓得提紧灯笼冲回房间,灯火彻夜未熄,一晚没有睡着。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下水。
一看见宽阔些的河,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可怕的江水,无边无际的黑暗。有时甚至会吓得瘫软在地。
她母亲说过,这是心病。
直到她成了入镜人,见多了可怕的人和鬼,这心病才好了些,可也没根治。到现在她还是不敢下水,总觉得……一下去就会被水给吞掉。
可是……可是现在……
裘月痕划着船,手都在抖。
她知道这是心病,她的害怕其实很没有道理。
只是水而已。
可她就是害怕……
苏芩模糊的视线不时扫她几眼,知她害怕,也没有强求。
“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会被追上,我宁愿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一直追着我们。”
裘月痕吃了一惊:“你……可是你眼睛还没好。”
苏芩用那双结着血痂、看上去好像流了血泪的眼睛一瞪她:“我不下去,难道靠你吗?”
裘月痕无言以对。
说着苏芩开始往身上捆绳子,一头扎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船尾,用力拉拉试了试,确定不会掉后,叮嘱道:“我下去后,你照样划船,别耽误。要是我出了事,你就割断这根绳。”
苏芩打的算盘就是自己下去后尽量发现跟着的红衣行尸的秘密,只要能叫它不再跟上来,或者争取一点时间让裘月痕在船上发现迷雾中的生机,她们二人就有办法得救。
她自己下水也是无奈之举。裘月痕不会水,下来也是无用。更何况,自己眼睛还伤了,没法辨别方位,刚才划船也靠对方探路,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就看不清。
裘月痕对天发誓她一定照做,苏芩一刻也不耽误地跳下去,勇敢地游向了一直跟在船后的红衣行尸。
怪哉……
她主动靠近,这红衣身影反而远了。看着近在咫尺,可怎么都够不着,
伸手一捞,红衣行尸竟如雾水般消失了。
苏芩心里打鼓,却不敢后退,鼓足勇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捂住眼睛从黄河水中睁开条缝。
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连接着行尸和船,或者行尸躲到了别的地方,就等她们自以为安全之后再突然冒出来,这种事可不少见。
船上的裘月痕还在猛划,左右船桨没有片刻停歇。苏芩身上绑着的绳子不算太长,她游得也不快,很快就变成被绳子拖着往前,差点呛几口水,不得不赶紧浮上去。
可能裘月痕太害怕了吧?船桨划水格外迅猛,她被绳子带得东倒西歪,上面不断拍水的船桨又叫她不敢冒头,生怕被正好砸着脑袋。
挣扎半天,也只是抓紧机会浮上来换一口气,她眼睛都睁不开就急忙大喊:“慢……停下……”
船只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快。
苏芩也是一时着急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早就急得失了分寸,如今被船桨打了好几下,更加恼怒。
莫非,她想叫我送死才不让我上去?我担忧她不会水性才主动下来,在水下拼死拼活,她竟想叫我送死?
想到这儿就叫苏芩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不慎,被狠狠砸了几下脑袋,热流从额头流下,晕开在水中。
裘、月、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苏芩怒极,挣扎着游远,却又被飞速往前的沉船大力一拽,差点磕上去。她飞快摸到身上的绳索,两寸长的软刀割开,这把软刀还是以前一位故去的入镜人送她的,戴在手腕上当个镯子,必要时扣开机关,圆形镯子瞬间变直并弹出刀刃,锋锐无匹。
跌跌撞撞中,苏芩割开绳子,猛地向后游,她想回去找到被她们遗下的船。
裘月痕还不打算放过她,竟还划着船追来。苏芩听见船只靠近的声音,又气又急忙向前游,并回过头破口大骂:“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
船只已来到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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