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走入采石场中,风声呼啸,外面万物都被冻结,不过山脚下却有些温暖,冰雪融化。
这里到处堆放着墓碑,墓碑上没有刻名字。
杜怡然正在收拾行囊,把斧子凿子丢进自己的虚空大境里。
他穿得很厚,外面是羊皮袄,羊毛那边穿在里面,又塞着棉袄,显得人很胖,但其实已经老得瘦了下来。
他戴了个羊皮帽子,捂得结结实实,风吹日晒,脸显得有些黑。
陈实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个头比他还高,他很老了,老得变得矮了。
“杜爷爷!”
陈实上前跪地叩拜,道,“陈实多谢杜爷爷搭救之恩!”
杜怡然继续收拾东西,道:“起来吧。你的死活与我无关,只因我欠陈寅都的人情,才答应他去救你。这是我们老一辈之间的事,什么恩情你不必记挂在心。”
陈实重重磕了几个头,起身道:“不管怎么说,杜爷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杜爷爷怎么会在这里?我爷爷说,你在黄石山脉做、做……”
杜怡然抬头看他一眼,道:“做邪祟?”
陈实点头。
杜怡然咳嗽两声,道:“我就知道他会编排我。不过,我不生不死,差不多也算是邪祟了。”
他收拾妥当,道:“此地不宜久留。严家的人被我吓退,很快便会反应过来,我的实力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强。”
他顺着山路走去,脚步很快,飞速道:“他们会发现,我的墓碑对鬼神没用,只能对付活人,而且距离太远也没用。那时他们就会杀回来!我年纪大了,打不过他们。”
前面有一间小屋,石头房子,孤零零的,很是简陋,应该是杜怡然的居所。
陈实快步跟上他,杜怡然打开房门走了进去,道:“你和狗子进来,关上门。对了,看看是否有其他人跟过来。”
陈实依言关上门,闻言又打开门向外看了一眼,不由呆住。
只见门外适才还是冰天雪地,现在却是月色下的河畔,远处青山葱翠,气候宜人。
他抬头看去,只见月在西方。
陈实迷迷糊糊的关上门,想了想,又打开门,门外的麋鹿和青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湖泊,月光下波光粼粼。
这时,月在南方。
陈实关门,开门,外面传来阵阵浪涛声,远处有镇守海岸的边军哨塔,传来人声:“那座石头房子又出现了!”
陈实关上门,来到石头房子的窗户前向外望去,海中有巨兽翻腾,攻击海岸,边军哨塔上许多将士正在与这些魔怪厮杀。
“十三世家,已经成大气候了。”
杜怡然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阎罗殿若是陷落的话,十殿阎罗便都沦陷了。”
陈实闻言,心头大震,转过身来:“杜爷爷的意思是?”
“十殿阎罗,青天大老爷排在第五位,就是俗称的阎王。除了阎王之外,还有其他九位阎罗,均已沦陷。”
杜怡然放下斧凿,摘下羊皮帽子,脱下厚厚的羊皮袄,棉袄,挂在墙上,道,“玄冥宫的阎罗在一千多年前失踪,如今玄冥宫的阎罗是高家的阴神。普明宫的阎罗在八百多年前失踪,如今的普明宫主人是李家的一位亡故老祖。还有纣绝宫,太和宫,明晨宫,神华宫,碧真宫,七非宫,肃英宫,这些阎罗殿的主人,也都在一千多年的时间内,逐渐换成了十三世家的人。”
他跺了跺脚,把脚上的积雪抖掉,道:“当年我们去营救你的时候,遭遇好几场鬼神之战,便是夏家调动力量,冒充魔神,围剿肃英宫的鬼神。当时,你爷爷只顾着找你,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很聪明的,若是从前肯定会察觉到这里面的不对劲,可惜那时他一门心思找你,无暇旁顾。”
他摇了摇头,洗了把脸,去里屋换了身衣裳,料子比较考究,是绸缎衣裳。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陈实跟着他快来到外面。
外面天色已经亮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不是海边,而是山间的一座小镇,镇上的居民似乎对杜怡然很是熟悉,纷纷向他打着招呼,称他为杜石匠。
杜怡然板着脸,仿佛谁都欠他一千贯钱的样子,对众人的寒暄也只是轻轻点头。
人们对他却很敬重。
杜怡然带着陈实去吃早饭,要了一份糙米粥和面片汤,看了看陈实和黑锅,又要了几份肉食,道:“你们长身体,多吃点。”
他顿了顿,道:“夏家冒充魔神,很是古怪,陈寅都不去查,那么我去查。我便独自进入阴间。我原本以为是魔神在里面捣鬼,但随着发现的线索越来越多,原来十三世家已经在阴间完成腾笼换鸟,把十殿阎罗几乎换了一遍。若非阎王的确有些本事,只怕也早就被他们换掉了。”
他年纪大了,早上不能吃肉食,只能喝糙米粥养胃,看着陈实面前的火薰芙蓉鸡汤咽口水,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陈实把自己寻找娘亲魂魄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准备去营救娘亲,只是元辰宫外守卫太多,无法下手,而且还有一只类似黑锅的庞然大物守在外面。”
杜怡然道:“你快些吃芙蓉鸡,免得凉了。”
陈实狼吞虎咽,很快把一碗芙蓉鸡汤吃完,那鸡汤里除了鸡肉外,还泡着米饭,放了胡椒粉,香辣滑口,味道不错,吃过后肠胃里热气腾腾。
杜怡然又把一碗清汤羊肉炖豆腐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吃这个,似乎看着陈实狼吞虎咽,他也很是满足。
“四年前,你爷爷去阴间寻你,那次是他独自出去的,谁也没有告诉。”
杜怡然看了看正在狼吞虎咽的黑锅,低声道,“他回来后,带回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黑狗。”
黑锅在另一个桌,吃的是红白鸭羹锅,正端着锅仰头畅饮,闻言僵在那里,耳朵支棱起来。
“我来找过他,见到了这条阴间来的狗子。”
杜怡然压低嗓音,像是要瞒着黑锅,然而目光却一直盯着黑锅,悄声道,“我本是想问他这次去阴间有何收获,但是看到这只小黑狗便呆住了。这小东西自带鬼神领域,甚至试图改变我的认知,把我吓了一跳。我问他哪来的,你爷爷说,捡的。我不信,再问,他便说,人家送的。”
黑锅背对着他们,耳朵渐渐向后竖起,距离两人越来越近。
杜怡然盯着它的耳朵,声音放得更低:“我问他谁送的他说他与一尊极为强大的鬼神达成协议,那尊鬼神送的。他与那尊鬼神做了交易。”
黑锅的后脑勺几乎凑到他们桌上。
陈实咳嗽一声,黑锅连忙坐正。
陈实道:“我爷爷与那尊鬼神做了什么交易?”
杜怡然道:“这个交易就是,狗子安全,你娘便安全。”
陈实怔住,回头看了看黑锅。
杜怡然把粥喝完,感慨道:“吃得真饱。”
陈实起来付账,杜怡然压着他的手,道:“我来。”
陈实笑道:“杜爷爷明明没有吃什么,都是我和黑锅吃的。”
杜怡然摇头道:“你是我孙儿,到我这里,没有让你掏钱的道理。我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不能乱吃东西,能看着你们吃,心里就很满足。”
他去付了账,带着陈实往回走,继续之前的话题,道:“我独自去阴间的那段时间,遇到了很多危险,总是能死里逃生,但常年走夜路终于撞了邪。我遭遇一场大战,是严家的鬼神冒充魔神,围攻一尊鬼神。那尊鬼神眉心长着一轮奇怪的月牙,脸色很黑,战力极高。不过他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他们抓住。混战间,一本奇特的书飞到我的体内,与我身体相容。自那之后,我的周围便屡屡发生怪事。”
陈实静静地听着。
“我原本是石匠,给人雕刻墓碑。我们黄石山一带的乡下,很多老人自感寿命不多,便会提前给自己选好墓穴,订好墓碑,所以很多人都来找我。”
杜怡然已经是大乘境的存在,以这样的修为何愁没有钱花,但他偏偏喜欢用自己的双手去挣钱。
雕刻墓碑是他的手艺,乡下人识字不多,需要他在墓碑上写字,刻上死者尊讳。钱不多,但足以养家糊口。
老人来找他刻墓碑,是打算过些日子再死,然而往往杜怡然这边刚刻好名字,那边人便死了。
渐渐的,人们便发现了这个规律。
只要杜石匠在墓碑刻上名字,人立刻就死。
背地里,人们都称他杜阎王,把他视作邪祟。但明面上都很尊敬他,唯恐他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墓碑上。
“后来我才发现,有很多外地来的家伙找我雕刻墓碑,不是给他家的老人立碑,而是为了干掉对手。”
杜怡然说到这里,剧烈咳嗽,暮气沉沉,缓了片刻才道,“这些混蛋,坏了我的名声,虽然我没什么好名声,但也不行。从那之后,我便只给死人雕刻墓碑。但凡还有一口气我都不刻名字。”
两人回到石头小屋,杜怡然道:“陈实,十三世家大势已成,我挡不住,陈寅都挡不住你也挡不住。我此次出手救那三个判官,只是因为我既然得到了这本书,须得为阎王做点事情。仅此而已。陈实,我老了,对抗不了严家,更对抗不了十三世家。”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
陈实轻轻点头,道:“杜爷爷,我明白。”
杜怡然道:“你明白就好。我的气血不足,肠胃也不好了,肉身已经老朽,即便是吃饭,也只能看着你们吃。我去阴间调查的那几年,伤到了身体,没有几年活头了。就算你爷爷跑到这里,求我出手,我也不会出手了。我要颐养天年,不能再折腾了。”
陈实笑道:“杜爷爷放心,我也不是喜欢折腾的人。十三世家势大,便由得他们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杜怡然松了口气,露出笑容,道:“你爷爷是坏人,带着沙秋桐、青羊、胡小亮和阿拙为非作歹,被人称作五大恶人。他们还想拉我入伙,我严词拒绝。也幸好有我经常帮衬他们,否则他们一定向罪恶滑落得越来越深。”
他打开门道:“没有我,他们早就堕落了,都是我纠正他们。”
外面一片冰天雪地,但并非采石场,而是另一处地方。
杜怡然道:“陈实,今后我就隐居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青羊他们问起时,你便说我已经死了。你回仙都吧,我便不送你了。”
陈实连忙道:“杜爷爷等一等!”
他潜运心神,从小庙里摘下几颗延年益寿的参果放在杜怡然的手心里,道:“这是我孝敬您的。”
杜怡然扫了一眼,道:“参果么?我吃过。增加几个月寿元,对我用处不大。你留着吧,送人也好。”
陈实笑道:“这几颗参果不一样,我这几颗劲大。杜爷爷收下,毕竟是我的一片心意。”
杜怡然将参果放在桌上。
陈实吩咐他一定要吃,这才走出石头房子。
外面天寒地冻,陈实回头看去,石头房子的木门关闭,闭上的一刹那,房子连同门户一起消失无踪。
“杜爷爷的神通,高深莫测。”陈实禁不住赞叹。
“黑锅,我们去阴间,寻那三位判官!”
一阵阴风吹过,陈实和黑锅从雪原上消失。
石头房子中,杜怡然打开房门,外面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道瀑布飞琼泄玉,挂在前面的山崖上,水花落入崖壁下的深潭中。
杜怡然给自己泡了杯茶,安安静静的坐在躺椅上,轻轻摇晃,偶尔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嗽声。
他的确已经老了,那几年跟随陈寅都下阴间,与阴间的鬼神和魔神厮杀,早就伤上加伤。
他是五湖六大恶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陈寅都也要称他一声大哥,因此他对其他人很是照顾,出力最多。
后来,他独自去阴间搜寻十殿阎罗的线索,更是屡次遭到伏击,阴气已经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倘若再年轻几岁,我还有活力,我会陪你去救你娘亲,会去拯救阎王,会与十三世家斗一斗。可是我老了。”
他看着瀑布下挂着的彩虹,低声道,“面对严家,我只敢提前刻好石碑,偷袭暗算他们。我只能故作高深,甚至不敢直接面对他们。我真的老了,我的朋友青羊死了,陈寅都也提前走了,原本貌美如花的沙秋桐,也变成老太婆了。还有天狐,只能靠鬼神领域吊命。”
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老死在此,或许也是一件美事。
桌子上,茶水已凉。
杜怡然看了看茶杯,不敢喝,茶水寒凉,伤胃。
他看了看陈实送给他的那几颗参果,迟疑一下,捏起一颗,送进嘴里。
“这不就是干阳山的参草娃娃结的果实么?我当年去干阳山做客,把它们脑袋都薅秃了……咦!”
杜怡然身躯大震,体内传来气血澎湃掀起的巨响,如同怒海掀起波涛,拍击海岸礁石!
“这颗参草果,真的劲大!”
一股磅礴气血之力,自石头房子里爆发!
“轰!”
大乘境的巅峰气血冲天而起,将石头房子的屋顶掀飞,下一刻瀑布倒流,冲上天空!
天空中,气血凝聚成一片数十里大小的血云,云中电闪雷鸣。
一个年轻健壮的身影站在血云下方。
杜怡然呆住,他仿佛带着巅峰时期的修为,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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