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征踏出大楼抬眼朝天边望去,高楼绰影重重间隐约露出的天际线已能看见几分白。
天亮了。
距离昨天和欧恩一起看日出,前后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却貌似已经过了很久。
耳边彷彿还能听见失声喊叫、裂肺哭泣。
夙征记得昨晚自己先一步回老家等泰迪,被左邻右舍瞧见时,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忌惮以及鄙夷;也忘不掉昨日战斗结束后,他们想去找泰迪谈话,却被人民误会要去找麻烦时,殴恩受伤的眼神。
真心和无情在不同立场的人之间来回转换。
杀人不眨眼的钢铁人无情吗?怨恨无条件护自己一百次,却护不了第一百零一次的人,无情吗?
夙征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但他知道欧恩的。
殴恩不会被这些外在的东西,名声、地位或者金钱左右,他只在乎自己是谁?想做什么?如何做到?
多么坚毅、多么无私、多么傻的同时又是多么……可爱。
想到这样一个大爱无私、驍勇温柔的男人,每每吃自己做的饭时,笑得连眼睛都瞇起的孩子气模样,夙征内心便如化开的糖一样甜。
他放弃了慢慢踱步回飞船本营的想法,精神力在身后展开,化作一双巨大的羽翼,展翅挥动两下,腾空而起,直朝北方而去。
相较于什么都看不见的昨晚,回途路上夙征能清楚看见大量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被遗弃在道路两侧,其上环绕着无数嗡嗡作响的苍蝇;喷溅的血跡宛若乾涸的油漆,屹立不摇地待在原处。
路上不少走动的民眾,他们已不似昨日那般害怕、闭门不出,反而三三两两边谈天边做着运动,对周遭的悲惨视若无睹。彷彿昨日种种不过一场全息体验的噩梦,那些牺牲尸体是为了让场景更显逼真的装置艺术、而血跡则是增添恐怖氛围的调剂涂鸦。
为什么会这样?
就因为出现了个身分不明、来歷不明的「英雄」,所以他们有了有恃无恐的底气?
夙征越想越替殴恩觉得不值,他提高速度,打算将这些气人的画面拋诸脑后,却不料视线中,一道银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夙征连忙定身回看,果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殴恩。
他身边跟着两个人,三人一路走一路对着周围损伤的建筑指指点点、交谈比划,想来是惦记那些遭了鱼池之殃的民眾没有安身之地,想率先替他们修復建筑。
走了一圈,将周围需要整修的建筑仔细做好纪录后,殴恩一户户去与那些屋子的居住者们沟通,没错,居住者,一层的房子都是五大家族出钱建造的,人民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
欧恩告知他们维修预估工期,并表明这段时间会另外安排地点让他们暂住,待遮风避雨的钢筋水泥重新建好后,再让他们搬回来的计画。
然而,本来王子一出马,万事好商量的情况不復存在,面对欧恩的笑脸相待、好言告知,那些人不但不领情,反而一个个都开始阴谋论、疑神疑鬼起来。
「让我们集中到某个地方去一段时间后再回来?你确定那个地方是避难所,不是断头台?你们不会是想把我们这些不服皇室的人,通通集合起来再一网打尽吧?」
「你们皇室有这么好心照顾我们的安危,那怎么不早点把我们都带到二层去就好?成天放我们在这里混吃等死,事情发生后才想到亡羊补牢?」
「不用了,反正这个家就剩我一个,我也不想活了。就让我跟着这个破房子一起同生共死,也好过看着这个国家在某些人的手中腐烂败坏!」
他们的表情讥讽又埋怨,听得一旁收拾善后的觉醒者们一个个目露凶光、眼刀横飞,而这些平常看见觉醒者,宛如看见洪水猛兽的平民们此刻却半点不退让,挺起胸补与他们大眼瞪小眼,嘴里还叫嚣着:「来啊,杀了我啊!你们敢杀我的家人,怎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你!」周围几位年轻气盛的哨兵听见如此皂白不分、颠倒是非的言论,气得眼中都快冒火了。他们自己被冤枉就算了,怎么能如此糟蹋王子的心意?
他们都是殴恩的拥护者,虽然殴恩不一定认得他们,但是能在大部分觉醒者对一层的惨况置身事外时,还愿意陪殴恩在此收拾善后的表现,足以想见他们的忠实程度。
眼看他们就要犯难,欧恩立马递给他们一个不妥的眼神,摇头劝道:「别衝动。」
「殿下!」
「王子!」
「队长!」
他们忿忿不平,吞不下这口气。
「忙了一夜你们也累了吧?先回去休息,这里已经都差不多了。」欧恩对几人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你们无私的奉献,辛苦了。」
那笑容不似平常所见那般商业、完美,反而带着许多的疲惫、无奈以及酸苦,可就是因为这样,反倒让那几人红了眼眶。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欧恩不是不在乎、不是不难过,而是英雄末路下的强顏欢笑。
顿时心中酸楚更胜。
居民们看着他们的互动,内心毫无波澜,只当他们在演戏。
「少在我们面前装可怜了,要比可怜难道不是我们更可怜吗?你们自由自在、锦衣玉食,而我们呢?垃圾为伍、囚禁一方,凭什么好处都让你们占了,又回过头来埋怨我们?」
听见这话欧恩才明白,原来钢铁人的袭击不过是导火线,民眾如今对皇室、对觉醒者如此反弹的原因,其实是积怨已久下的集体爆发。
他们怨叹命运的不公、不满生活的贫困,他们已经忍受太久太久,久到需要一个具体的对象供他们出气,他们的不平衡才有宣洩的出口。
欧恩理解,所以接受。
他向后退了一步,食指併拢贴靠与腿侧缝线,腰板挺直,整个人如挺拔的剑,只可惜剑是名剑,剑刃却已失了锋芒、黯淡无光。
对不起,他想如此鞠躬道歉,没能完成对你们的承诺。
然而就在细瘦的腰板即将九十度折弯时,一道身影率先挡到欧恩面前。
殴恩愣愣地看着来人背影,一时之间白了脸色。
「对不起。」夙征没有转头看欧恩,只小声道,「我气不过。」
夙征知道欧恩一直尽量想在自己面前保持最好、最完美的形象。他想要自己信赖他、依靠他,认为他无所不能、飞天遁地。这是雄性本能,只想将自己厉害的一面展示在伴侣面前。
可如今,他除了有王子的身分,其他什么都没有。失了民心、失了认可连带着也失了尊严。退去身上的光环,他连迁移民眾都做不到。
如此失败。
夙征都懂,他本打算悄悄离开,却见不得欧恩受委屈。
欧恩听夙征道歉,便觉大事不妙。他知晓夙征的脾气,担心他拉大平民与他们之间的鸿沟,他紧握夙征手臂,想将人拉到身后,却听夙征问面前几人:「你们昨天做了什么事?身上受伤了吗?」
几位民眾见夙征气势汹汹,骂骂咧咧退避三分:「哪里跑来的人?问这什么问题?干嘛?看我们没受伤很惋惜、很不爽是吗?」
「我告诉你,我没受伤是因为我跑得快加上银色英雄来得及时,不是你们的功劳!」
「不是吧,又想来抢功劳?老玩同一招,不腻吗?」
夙征冷眼冷笑听着他们一个简单答案,硬要参杂三句嘲讽的回答,他做了总结:「身上没受伤是吧?那你们既然好手好脚,有没有协助清理自己的居住环境?」
夙征手指着柏油路上的一片狼藉血跡,路上原本因为逃难散落一地了垃圾,提前被一旁的哨兵们给拾捡起来绑进垃圾袋中,此刻洒刷机正一边洒水、一边嗡嗡来回刷着地上的脏污,。
没等眾人回答,夙征又指着哨兵们身上大大小小被包扎起来的伤口道:「看表情应该是没有吧?都是他们做的?看看这些绷带,他们虽然是觉醒者,但是受了伤一样会痛。」夙征将手伸进后腰,摸出一把匕首,熟练地转着刀花,「他们与你们的差别只在于,我如果要断你们的手指,对你们我只需要出一成力,对他们却需要出十成力。」
眾人心脏一颤,吓得又退离夙征几步。
「他们是强壮、抗打不是机器人,他们有血有泪有知觉。同样是爱护他们的父母养大的,凭什么在面对危险时,不管不顾挡在你们面前?就因为他们能多挨上九次攻击?还是因为他们命不好当了觉醒者?不仅要带伤替不懂报恩的人打扫环境、还得承受他们不知感恩的阴阳怪气?」
「你……我……」
他们被懟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夙征越说越气愤,拔高声音道:「昨天晚上睡得好吗?看你们一个个说话中气十足的模样,想来睡得不错吧?你们可知道欧……殿下几天没闔眼了?他为了你们,重伤到无法动弹被送进医疗舱后,又在能行动的那一刻立马跑了出来,他身上的血腥味不是……」
「别说了。」欧恩拉了夙征的手,阻止他。
夙征咬紧后牙槽,无数怒骂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他一下洩了气,低声道:「你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转过头,看着眼前面颊消瘦、眼神失了光彩的男人,眼眶通红愤恨问道:「你不说他们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你为他们付出了多少?!」他手指向一旁的哨兵们:「又怎么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
夙征愤恨放下手,「不值得。」
他轻声叹道:「为了他们,不值得。」
他伸手抚摸欧恩的脸庞,眼里满是心疼。他们不值得你低声下气、不值得你卑躬屈膝。
你是太阳、是月亮,是整个无忧国尊荣神圣的存在,不应该忍受这些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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