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这丹楹刻桷的归耕之庄,道:“功莫大于从龙,这南园本是高宗皇帝的别馆,太师能从太皇太后那里获赐此馆,究其根源,也是当年在绍熙内禅中立下定策之功。十五年前,圣上还是嘉王,刘扁和古公公出现在太师家中,二人离开时戴着帽子,有意将帽子压低,遮住了大半边脸,似乎不想被人认出。可当时为我娘亲领路的恭淑皇后还是认出了二人,叫破了二人的名字。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礼,便匆匆离去。这一幕正好被随后出现的太师瞧见。这二人为何要与太师私下相见?若是上门看诊,大可不必遮遮掩掩,而且只需刘扁一人即可,古公公为何要一起去?”略微一顿,语气微变,“翰林医官局掌入宫诊治,对症出方,御药院掌按验秘方,修合药剂,二者合在一处,便可为圣上施药愈疾。彼时先帝即位不久,却时常患病,正需进药诊治,然而数年下来,先帝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以至于无法处理朝政。传言先帝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就算勉强上殿听政,也是目光呆滞,言行乖张。都说先帝患病,是受李皇后所迫,可一个即位之前被孝宗皇帝誉为‘英武类己’的帝王,能在短短三五年间,仅仅因为皇后所迫,便变成这般模样吗?”
宋慈话音一转,道:“刘扁后来死于牵机药中毒,此药相传是宫廷御用毒药。十年之前,刘鹊的女儿刘知母,刚住进刘太丞家不久,便无意在医馆中翻找出一瓶牵机药,误食而亡。白首乌又曾提及,刘扁在宫中做太丞时,知晓了牵机药的炼制之法,私下炼制了此药。由此可见,早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刘扁便已拥有牵机药。刘太丞家的二大夫羌独活,钻研毒物药用之法,私下配成了牵机药,长时间以家养之犬试药,发现牵机药虽是致死剧毒,但若少量服用,并不会致命,只会致使头目不清,出现疯癫之状。刘扁与古公公合在一处,正好可以为先帝治病进药,倘若每次进药之时,都偷偷加入少量的牵机药……”
“宋慈!”韩侂胄忽然喝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方才所言,便是太师千方百计想要掩盖的秘密。”宋慈环顾左右道,“此间乃太师住处,别无他人,太师又何必惧之?”
韩侂胄脸色阴沉,道:“我堂堂正正,何惧之有?只不过你娘的案子,我毫无兴趣。”身子稍稍前倾,“我只问你,东西呢?”
“太师想要的东西,昨晚之前,还不在我的手上。”宋慈道,“也是要谢太师许我出狱一日,让我得以有机会,找到虫达留下的证据。”
韩侂胄神色一紧,之前他便想过宋慈昨晚离开,必有其因,原来是找虫达留下的证据去了。他掌心一翻,道:“交出来。”
宋慈看着韩侂胄摊开的手,立在原地,不为所动。为了这个证据,他苦思冥想了许久,尤其是被关押在司理狱的半个月里,他常常在牢狱之中静坐,不知多少次思考这个证据会在何处。他一度有过怀疑,弥音之所以决绝赴死,是不是因为这个证据早已随着净慈报恩寺的大火灰飞烟灭,并没有落在弥音手中?然而他想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一事,当初净慈报恩寺起火之时,弥音先是冲入禅房去救虫达,后又冲回寮房去救巫易。弥音死心塌地追随虫达,冒死冲入火海相救,宋慈想得明白,可弥音当真会为了救巫易,甘愿去冒被大火烧死的风险吗?巫易虽是何太骥的至交好友,但弥音与之并无深交,似乎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宋慈转念一想,巫易所住的那间寮房,正好也是弥音的住处,倘若弥音冲回寮房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救出某样东西呢?当时虫达已被刘扁认出,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会不会为了以防万一,将那个至关重要的证据交给尚未暴露身份的弥音保管呢?倘若真是这样,那弥音冒死冲回寮房,也就解释得通了。
宋慈不知道自己的猜想究竟对不对,即便是对的,可弥音已经死了,既没有将证据交给他,也没有交给欧阳严语,如今这个证据落在何处,根本不得而知。他昨天去见过贾老头后,将绍熙内禅、古公公、刘扁和牵机药联系在一起,推想出了韩侂胄想要遮掩的秘密是什么。至于贾老头,作为古公公曾经的下属,能从古公公那里得到那么多金银珠玉,又对绍熙内禅讳莫如深,想来要么是参与了其中,要么便是知道这秘密后威胁了古公公。宋慈原本不再对找到那个证据抱有任何希望,打算昨晚就去见韩侂胄,甚至为此交还学牒退了学,去见了同斋和真德秀最后一面,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然而昨晚回到太学后,目睹孙老头和几个斋仆为了栽种松柏而挖地,他突然想到了最后一次在望仙客栈见弥音时,弥音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真有查案之心,那这个秘密,你就自己去挖出来吧。”
他当初在望仙客栈里听到这话时,便觉得弥音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至于怪在哪里,他一时没有想明白。直到昨晚看见孙老头挖地,他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倘若弥音所说的这个“挖”字,不是追查的意思,而就是挖掘的本意呢?会不会弥音早就告诉过他某个地点,暗示他去挖掘呢?他想了一阵,最终想起了弥音说过的一句话:“狐死首丘,入土为安,只可惜我和太骥再也不能归葬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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