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还是高端招式好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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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到次日,首辅申时行正常去上班,但他知道今天肯定不会平静。
    除了申时行之外,其他三位阁老也都坐在中堂,默默无语。
    虽然这届阁老相互之间也有勾心斗角,但对外的时候,还是比较一致的。
    在这种时期,如果内阁的牌子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昨天雒于仁一封骂皇帝的奏疏捅破了天,今天谁也不知道将会如何收场。
    早晨刚过去,就有太监到文渊阁传旨,皇上召所有阁臣前往毓德宫觐见。
    皇帝今天召见阁臣,这并不令人意外,但是让阁老们惊讶的是,居然让大家进宫。
    这个进宫可不是进午门或者皇极门,而是进乾清门,真正的内宫或者后宫。
    正常情况下,日常召见奏对地点都是在内阁马路对面的文华殿,而不是直接把人喊到内宫去。
    我大明和你大清礼制不一样,臣子过乾清门进内宫的情况极为罕见,一般都是皇帝驾崩前后去处理丧事,比如徐阶强行把临终的嘉靖皇帝从西苑抬到了乾清宫。
    真不像电视上你大清的臣子,进乾清门跟去邻居家串门一样。
    所以万历皇帝这次召见阁臣去毓德宫,确实是挺稀奇的事情。
    只有首辅申时行暗暗叹口气,这是不是说明皇帝更懒了?连文华殿都懒得过来了?
    毓德宫距离正宫乾清宫不远,就在养心殿旁边。
    但大明时期的养心殿并不是皇帝起居寝宫,只是一座功能性建筑。
    主要作用包括并不限于:加热御膳、储存物品、司礼监大太监宿舍等等。
    后世有个宫廷传说,万历皇帝在养心殿地下埋了二百万两白银。
    在太监的引领下,阁老们从养心殿门前路过,然后去了毓德宫。
    万历皇帝半躺在塌上,精神状态不佳,脸色也很难看,也不知道晚上睡了没有。
    司礼监诸秉笔已经在了,阁老便上前对皇帝行礼。
    万历皇帝把《酒色财气疏》摔在了地上,有气无力的骂道:“何来恶贼,安敢讪我!”
    阁老们闻言就明白,皇帝这是真动怒了,连自称都从朕气得变成了我。
    内阁干的就是这活,安抚和灭火。申时行上前奏答:“雒于仁卖直沽名,陛下不必上他的当。”
    万历皇帝狠狠的说:“将他治罪!”
    申时行又答道:“若将他治罪,正是成全了他。”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看不过眼,开口道:“外臣这次太过了!”
    作为司礼监掌印,张诚当然都明白大明政治游戏是怎么玩的。
    虽说大明朝堂讲究一个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但有一说一,张诚真心认为雒于仁这次确实过线。
    奏疏他也看过了,只感觉充满了吹毛求疵、夸大其词的情绪输出,除了一句不立储君之外,没有什么实际就事论事的内容。
    至于喝酒、求财、杖责太监等等问题,如果换成一个大户人家老爷,这算问题吗?
    甚至还有前言不搭后语、互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前面指责了皇上好色,身边美女多了伤身,后面又指责皇上专宠郑氏。
    万历皇帝又看向申首辅,怒气冲冲的说:“张诚所言极是!
    此奏疏狂悖无礼,应予逐条驳斥!雒于仁无君无父,应予从重惩处!”
    申时行按照既定计划,奏对说:“奏疏内容多有诋毁之处,恐会让世人信以为真,故而不宜扩散。
    恳请陛下平心静气,将奏疏留中不发。臣等另寻机会,再将雒于仁从朝堂劝退就是。”
    万历皇帝非常不满的说:“难道就任由这样的人,肆无忌惮谤毁朕,而朕只能装聋作哑?”
    申首辅正想给万历皇帝上一课,如何正确应对此类舆情。
    这时候,四辅王家屏忽然顺着万历皇帝的语气说:“可令六部、都察院、翰林的堂上官、掌科、掌道廷鞫雒于仁,问其是何居心,并给予处置。”
    万历皇帝居然很赞同的说:“本该如此!”
    其他三位阁老齐齐诧异的扫了眼王家屏,你王四这话,与之前内阁商定的口径并不一样啊。
    你这样提议大张旗鼓的廷鞫,是想把雒于仁送上“圣坛”吗?
    申首辅本还想坚持息事宁人,但是又想起了林泰来说过那些话,也就算了。
    虽然息事宁人冷处理这个办法,肯定是最好的应对之道,但皇帝正在气头上,不愿意也没办法。
    如果硬劝皇帝息事宁人,那最后反而是自己恶了皇帝,何苦来哉?
    从毓德宫离开时,首辅申时行对四辅王家屏说:
    “像雒于仁这样做是不明智的,只会引起皇上的反感,反而会影响公务。”
    王家屏答道:“天下就是明智的人太多了,是非自有公论。”
    随后万历皇帝派太监给各衙门传旨,次日在午门外东朝房廷鞫雒于仁。
    林泰来在翰林院听说了这个旨意的时候,也是很震惊,万历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就算是想直接捶雒于仁,几个锦衣卫官校就能办了,为什么要搞“公审”?
    难道皇帝被人蒙蔽了,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真正羞辱雒于仁?
    还是说,皇帝想通过这种方式,观察大臣们的真实态度?
    正所谓天威莫测,林泰来纵然身为穿越者,此时也摸不准皇帝心态了,但好像与他关系也不大。
    随即林泰来进了掌院陈学士的公房,“明日廷鞫雒于仁,如果陈前辈不想去,在下可以勉力代劳。”
    陈学士惊讶的看着林泰来,这事别人都想躲,怎么你林泰来怎么还上赶着想去?
    “你为何想去?”最后陈学士忍不住好奇问道。
    林泰来答道:“我怕有人会牵扯我,所以想去现场盯着。”
    沉吟了片刻后,陈学士答道:“我确实不想去,但你有资格代表翰林院去么?”
    林泰来拍了拍胸前的新官服补子,“翰林院只是个五品衙门,而在下可是个正五品,又有翰林官职,为什么没资格代表翰林院?”
    这话太有道理了,陈学士无言以对。
    又到次日,二十多名官员汇聚在东朝房,有的衙门来的是尚书,有的衙门来的是侍郎,有的人干脆就直接缺席。
    翰林院代表林泰来老神在在,站在窗户边的通风透气好位置。
    不多时,众人各就各位,雒于仁这个当事人也被锦衣卫官校提了进来,东朝房就像变成了一个大舞台。
    吏部尚书是外朝之首,像这样的场合一般就由吏部尚书来主持。
    所以吏部的杨天官咳嗽了几声后,就率先开口了,他对雒于仁问道:“你上《酒色财气疏》,究竟是何居心?”
    雒于仁脸色似乎有种不正常的亢奋,慷慨激昂的答道:
    “若问我居心,惟愿皇上为尧舜也!故而直言进谏,助皇上知错改过!”
    杨天官又走形式的问道:“可有人指使伱?”
    雒于仁又斩钉截铁的答道:“有!”
    这个回答很出乎意料,让东朝房里众官员吃了一惊。
    饱经风霜的杨天官不觉得会这么简单,继续问道:“具体是谁指使你?”
    雒于仁声音洪亮的说:“是圣人教诲指使我!”
    翰林院代表林泰来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对于经过互联网大潮洗礼的人来说,这个回答实在太老套了。
    但对于当今的人而言,这种回答还是挺新颖的,当即就有人鼓掌喝彩。
    还有人跑到雒于仁面前,假模假样的鞠躬作揖,气氛烘托十分到位。
    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确实又可能多出一位青史留名的“名臣”。
    如果宣传到位,包装出色,第二位小海瑞就出现了。
    杨天官就象征性的问了这么两三个问题,然后就对左右甩锅说:“诸君还有什么要问的?”
    只见都给事中王三余站了出来,一脸严肃的对雒于仁说:
    “你这奏疏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劝谏皇上,唯一涉及朝臣之处就是‘勒索大臣’这几个字,请问作何解?”
    听到这个问题,不少明白内情的人不约而同的看向窗户边的翰林院代表。
    林泰来叹口气,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说句真心话,清流势力和万历皇帝较劲,他的态度是“中立”,在旁边看热闹,不会特意向着谁。
    能趁机混好处就混好处,如果混不到好处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这帮清流势力也真是吃饱撑着,非要拉他林泰来下水。
    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不就是废了你们十多个人,这很多吗?
    你们起码还有几十个人,又没有就此灭绝!
    雒于仁不假思索的答道:“据说先前宣府出事时,有某大臣通过镇守太监,密送银两进宫。”
    不得不说,清流势力的斗争技巧确实提高了,就是不直接点名!不给借力使力的机会!
    林泰来分开人群,大步走到雒于仁面前,呵斥道:“一派胡言,你有实证么?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但你又不是御史!”
    雒于仁回应说:“天下人说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并未指名道姓,林九元何故情急?莫非心虚?”
    林泰来“哈哈”的大笑了几声,然后说:“什么情急?我只是感到可笑而已!”
    旁边的王三余质问道:“雒评事抗言直谏,正人君子无不感动!阁下为之发笑,又是什么心肠?”
    林泰来针锋相对的答道:“这样一篇摹仿剽窃的奏疏,本来毫无价值可言,却被庙堂内外一本正经的议论,岂不可笑?”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议论纷纷,感觉林泰来在强词夺理。
    道理也很简单,这么重要的奏疏,怎么可能犯摹仿剽窃这样的低级错误?
    雒于仁直接驳斥道:“此乃莫须有乎?奏疏乃我亲自所书,何来摹仿剽窃?”
    林泰来看着雒于仁,嘴角噙着笑意,冷静的说:“你这篇奏疏,摹仿了一本煌煌巨著。”
    雒于仁完全不相信林泰来能说出什么,讥讽道:“阁下若有真知灼见,直接明说,何必遮遮掩掩?”
    林泰来成功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提高了嗓门答话说:“你这篇奏疏摹仿的就是你们同道赵南星的大作,《金瓶梅》!”
    众人:“.”
    这车开得真是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林九元你是在说笑吗?这里可是正经场合,《金瓶梅》怎么就蹦出来了?
    当事人雒于仁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脑子也陷入了短暂宕机。
    林泰来侃侃而谈:“首先是结构上的摹仿!《金瓶梅》开篇有酒色财气四首词,而后顺势进入说教!
    而你的奏疏开篇则是酒色财气四箴词,而后顺势进入所谓的劝谏!”
    殿内众人越发愕然,难道不是胡扯,内里真的有什么逻辑?
    又听林泰来继续说:“其次,就是文字内容上的摹仿!
    奏疏中关于酒色财气方面的说教,很多地方与《金瓶梅》四篇词文义相似!”
    “你这是胡说八道!”雒于仁终于回过神来了,愤怒的叫道。
    林泰来也不空对空,直接举例说:“比如,《金瓶梅》酒词有句是‘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
    而你奏疏原文有句是‘心志内懵,威仪外缺,持刀弄枪’。
    两者之间的意思难道不近似?据我这个文状元的专业研究,你应该是将《金瓶梅》句原意扒了出来,然后用自己的语言重写了一遍!
    这样的例子不止一处,《金瓶梅》色词有句是‘人能寡欲寿长年’;而你奏疏有句是‘成汤不迩,享有遐寿’。
    《金瓶梅》气词有句是‘劝君凡事放宽情’;而你奏疏有句是‘虞舜温恭,和以致祥’!”
    最后林泰来掷地有声的说:“我举了这么多例子,你还敢狡辩?
    我林九元乃是文科状元,又是诗坛宗师,还是那本巨著最权威的专家!
    你的文字小伎俩逃不过我的眼睛,也只有我才能发现其中的摹仿秘密!
    我林九元愿意对自己的鉴定结果负责!”
    雒于仁和今天主要的搭档都给事中王三余,脑壳像是被大锤子敲了一下,此刻只剩下了嗡嗡作响。
    这踏马的完全没有预案!林泰来怎么敢的?
    原本除了当事人问答,没有多少人说话的东朝房,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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