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争看出他已经慌了,害怕自己露出更多马脚,才选择沉默。但调查并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停滞不前。
陈争说:“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见过任洁,并且和她聊起过你。她看到你的照片时非常惊讶,你猜她为什么会这么惊讶?”
娄小果还是一言不发。
“她对你有某个猜测,但她始终没有说出来,或许也不愿意相信,如今警察上门,拿着你的照片,她那个猜测被证实了。”陈争盯着娄小果的眼睛,“她和你不一样,她就像杜光宝说的,不太聪明,所以不擅长掩饰自己。我想,她现在正在经历挣扎。你说我再去见她,她会不会说起和你认识的经过。”
娄小果发出尖锐的呼吸声。
陈争说:“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对了。不过我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听你说你们以前的事了。”说完,陈争就起身离开。
娄小果终于忍不住,“站住,你去哪里?”
陈争偏过头,“这还用问?当然是去见任洁。她隐瞒线索,也算是妨碍调查。”
第105章 虫翳(31)
任洁几乎每天都会直播,今天却挂上了请假告示,二手书店也没有营业。习惯了每天听她分享读书心得的粉丝在群里问她怎么了,她不在线,粉丝们自己聊了起来。
陈争再次来到岚湾坝,看见任洁提着一个口袋,神情惊慌,匆匆回到院子。他跟上去,在任洁即将关上院门时叫住她,“任洁。”
任洁慌张地转过身,下意识将口袋藏到身后,看清来人时显得更加紧张,“陈,陈警官。”
“怎么了?”陈争往后看了看,“有人在追你?”
任洁连忙摇头,“你怎么来了?”
陈争上前,“我们去找过杜光宝,查到点新的东西,来跟你核实一下。”
任洁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新东西?”
陈争问:“你呢?你拿着的是什么?”
任洁向后退,陈争说:“任洁,我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识娄小果?”
任洁正要张口,陈争说:“你是重要的证人,你得对你的话负责。”
“我……”任洁头埋得更低,“我……”
陈争说:“行吧,我先告诉你我查到了什么。你上次撒谎了,你不仅认识娄小果,还和他一起去他母亲的电竞酒店画过画,他曾经是‘时光巷子’的客户。为什么不承认?”
任洁那双雾气朦胧的眼忽然闪烁起泪光,她看上去非常无助,“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争向她伸出手,“那就跟我去一趟市局,你可以慢慢组织语言。当然,你不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就在这里说。”
任洁站着不动,藏在身后的双手却缓缓挪到了身前。口袋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她像是正在经历挣扎,举起手,想把口袋交给陈争,又放下去。
陈争碰了碰口袋,见她没有反抗,才将口袋拿过来。口袋里传来一阵土腥味,乍一看是一口袋泥土。但陈争定睛一看,发现泥土并不是重点,泥土中包裹着的玻璃碎片才是。
“这是……”
任洁忽然蹲下,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市局问询室。
任洁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勇敢过,小时候跟着卖笑的父母,他们分明长得那样好看,却总是对人卑躬屈膝,她稍微大一点后,才明白他们是父母的“金主”。
父母先后生病,病状可怖,她成了无人照看的小孩。旁人看到她,总是带着嫌弃和害怕的目光快步走开,生怕被她传染上那要人命的疾病。
她和父母居住在城中村,城中村里经常有人过世,一般都会搭个几天几夜的灵棚,但父母病逝之后直接就被拉到了火葬场,半小时之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抔骨灰。没有人愿意碰他们的骨灰,就像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她无所适从,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得步父母的后尘。
以前给母亲介绍工作的阿姨找来了,她是唯一愿意帮忙让父母入土为安的人,条件是她将自己卖给她。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顾不上他人的目光。她一个身在异乡的孤儿,除了依靠这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没有别的办法。
但就在她即将被带走时,杜光宝出现了。他紧紧抱着她,说他是她的小舅,小舅来了,什么都不用怕,小舅带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家。
她哭了,父母的尸体被拉走时她都没有哭,这次却在这个没有见过的小舅怀里哭了。
杜光宝和阿姨大闹一场,不仅将她争夺了回来,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父母被克扣的钱讨要了回来。阿姨用方言破口大骂,杜光宝却置若罔闻,将她抱到车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走,跟小舅回家过好日子去喽!”
回南山市之后的日子是好日子吗?她觉得是,至少好过和父母蜗居在鸽子笼一般的屋子里时。杜光宝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她在这个院子里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当然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院子本就是她的,是母亲留给她的,却被杜光宝以抚养她为名义占据了。
岚湾坝的人觉得她应该将院子争取回来,其实她内心很无所谓。她一个小小的女孩,何必占有这么大的院子?
她和杜光宝生活在一起,她渐渐摸清楚小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小舅对她有亲情,但并不多,小舅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生意、赚钱。只要能赚钱,且不太违法,小舅什么事都会做。
她在杜光宝的安排下上了普通的中学,虽然很喜欢看书,但成绩平平,沾到数字就怎么都学不会。连老师都叹着气对杜光宝说,你这外甥女,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性格也太闷,害怕和人接触,你不如给她找个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杜光宝自己就是老板,找个工作有什么不容易的?初中毕业后,她成了“时光巷子”文具厂的库房管理员,搬搬货、记记账就好。
杜光宝越来越忙了,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也越来越多,每个人好像都活得精彩纷呈,只有她活得没滋没味。但这也比跟着父母时强,她因此对杜光宝很是感激。
她曾经想过,会一辈子孝顺杜光宝,今后等他老得动不了了,就给他送终。但就在她觉得日子得过且过时,杜光宝忽然将她推到了无数道视线之下。杜光宝要她假扮男人,在摄像头前介绍“时光巷子”的产品,讨好粉丝,说那些她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她完全懵了,对着镜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大脑一片空白,脸色更是惨白,刷着直播的人却惊喜尖叫:哇,破碎感美少年!
她的出现打破了“时光巷子”直播间原本的格局,让杜光宝重金请来的那些主播黯然失色。粉丝们就是要看她,唯利是图的杜光宝当然不会放过她。那段日子对于她而言简直就是酷刑,她几乎每天都会梦到自己身处成千上万个摄像头之中,吓得睁开眼,床头摆放的又是摄像头。
她哭着求杜光宝,真的无法再面对镜头了,杜光宝一边给棒子一边给枣,吓唬她如果不听话,就赶她出去,院子、钱,她什么都拿不到,又说小舅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就帮小舅这一把吧,小舅的生意好起来,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好啊!
她逆来顺受惯了,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渐渐地,她能够独自完成一场直播了,但下播之后,她经常吐得昏天暗地。杜光宝开开心心算着收入,心情好的时候会亲自给她煮一碗甜汤。
她很清楚,自己被pua了。可是她这样的人,除了接受,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自从不再上学,她就很少离开岚湾坝了,这里听上去像是只有一条街道,其实很大,几乎形成了一个生活社区。她每天从傍晚播到凌晨,下播后失眠,有时看看书,有时发呆到天明。上午是睡觉时间,睡醒后到上播前,她会去岚湾坝的商业街走走。
那天,一道声音叫住了她。她愣住了,因为现实中叫她的人只会叫她的名字,任洁,或者洁哥,那道声音叫的却是“伊卡”。这是杜光宝给她取的名字,直播时用,可男可女,还带着些异国情调。
她惊讶地转过身,看到一个个头没有她高的男人。男人隔着几步远注视着她,皱着眉,眼中流露出的是……担心?
“你是?”由于没有对着镜头,她忘了身为“伊卡”时,她应该用假声说话,她虽然长相雌雄莫辨,打扮中性化,但是声音一听就是女人。
男人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装的。”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她直播间的粉丝,她暴露了。她急得结巴,心道自己坏事了,要是这人说出去,杜光宝一定会大发雷霆。
男人却只道,“有空吗?陪我走一会儿。”
她很害怕,但不敢拒绝,跟在男人身后往岚湾坝外面走。经过一个奶茶店时,男人看了她一眼,给她买了一杯芋泥奶茶。她接过,局促地说了声谢谢。男人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岚湾坝再往西,是大片未开发的荒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奶茶暖着手心,男人似乎对她没有敌意。她忍不住再次问:“你是谁?”
“你直播间的粉丝。”男人脸上没有笑容,“你可以叫我小楼。楼房的楼。”
她点点头,紧张道:“那你今天是……”
“我只是想验证我的猜测。”小楼说。
“什,什么猜测?”
“你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被逼直播的女人。”
她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奶茶,“那你现在知道了,会做什么?”
小楼看着她,“你以为我会曝光你和你老板?”
她摇着头,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我没兴趣。”小楼笑了声,“我只是觉得,‘伊卡’过得很辛苦。”
她怔了下,缓缓地,眼中竟是涌起眼泪。
以“伊卡”的名义当主播这么久,曾经整夜整夜痛苦难眠,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一句辛苦,杜光宝看到她憔悴的面容,甚至很惊喜地对化妆师说,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破碎感?
小楼走过来,打量她,“你怎么哭了?”
她连忙擦掉眼泪,“没有,我不辛苦。”
小楼揶揄地笑了一声,“你连承认自己辛苦都不敢。”
她接过小楼递过来的纸,忽然忍不住,长期积累的苦闷化作接连不断的泪水。她向小楼倾诉,从父母做皮肉生意做到双双病逝说起,说到杜光宝占了她的院子,强迫她上播。
小楼安静地听着,等她安静下来,才问:“你没办法改变吗?”
她指节泛白,“我不敢。”
又过了会儿,小楼说:“你的演技真的很差,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女扮男装吗?”
她错愕道:“不是只有你?”
“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揭穿,并且乐于看到你这副破碎的样子。”小楼望着天空,不屑地说:“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好东西。”
她当时并不能理解小楼的话,小心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楼却没有直接回答,“我喜欢男人。”
她茫然张嘴,“啊?”
“我刷视频时看到你,起初还以为遇到天菜了,后来越看越不对,猜到你是女人。”小楼哼笑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还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她尴尬地低下头,不知道接什么话。
“你该回去直播了。”小楼说:“或许你可以试着反抗一下你那个小舅。”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院子,杜光宝一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将她拉进直播室,念叨道:“去哪里混成这样?赶紧化妆……”
那之后,她脑海里经常出现小楼,还有小楼说的话。
反抗杜光宝?怎么反抗?她不知道。她看过很多书,怀疑自己斯德哥尔摩了,但是知道又怎样,她还是没有勇气摆脱这样的生活。
小楼又来了,这次再见面,她没有上次那样惊恐了,反而觉得小楼是她的老友。换了一家奶茶店,她请小楼喝水。小楼说:“你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吗?”
她叹着气,“我骨子里流着我妈妈的血,她愚蠢懦弱,我也一样。小舅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楼不置可否,和她聊起画画。她这才知道,小楼原来很喜欢画画,而且正是因为买颜料和其他画具,才注意到正在直播的她。她有点欣喜地说:“我们真有缘。”
小楼的笑容有点冷,她连忙道歉:“对不起。”
“道什么歉?”小楼问。
“我……”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因为自己这种人不配觉得有缘?这句话太套近乎?
小楼丢下一句:“你真可怜。”
她很丧气。这么多年,她其实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失去父母,院子被占,当傀儡娃娃,但她衣食无忧,比那些吃不起饭的人好得多。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可怜才更可怜呢?但她这样都算可怜的话,其他比她更可怜的人又算什么?
小楼再次出现,说接了一份装修的工作,要在墙上画画,在“时光巷子”采购了大批颜料,希望她能来一起作画。头一次有朋友约她,即便是约去当苦力,她也很兴奋。
杜光宝不高兴她请假,但她已经连续上播很久,最近表现也不错,杜光宝找不到理由拒绝。她久违地坐上去市区的公交车,小楼在站台上等着她。她们一起来到一个店铺,小楼说这里以后要做网吧。
她问:“这是你开的网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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