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刀侧着切入颜料之中。
开始是一声极细极轻的瓮声,像是餐刀切开蛋糕上的奶油,然后演变为微弱的沙沙声,这是油画刀从下层已经凝固的油膜上滑过的声音,仿佛是阿拉伯商人夜半在巨大的沙海间行走。
再往后,使用刮法的时候。
顾为经能听到有柔韧的“铮”的轻鸣,从冰凉的金属刀背上传来,似乎那不是油画刀和亚麻画布摩擦,而是文士用指肚揉搓着蚕丝琴弦。
还有丝丝声……
……
顾为经耳边像是有无数声音,顺着油画刀映入耳中。
无一例外。
这些声音都极细,极轻。
轻过了风声,心跳声,指节的骨关节摩擦声,肠胃的蠕动声。
甚至于轻柔过了只能在绝对安静的造价百万美元的特制吸音声学实验室里,才能被人所听见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似乎只有几个分贝,比空气还要轻。
所以它们不是传入耳朵里的,而是从画板中所发出,慢慢悠悠的悬浮而上,被空气所托着漂浮进耳朵里的。
它们实在是太轻了。
轻到不可能真实存在,仿佛是一场幻觉。
可它们,又真的确实存在。
顾为经一下又一下的用画刀改造着面前的作品,非常的有韵律感,有一种作曲在指挥着交响乐般的美感。
渐渐的。
随着他的精神逐渐深入。
银制的餐具切开奶油、商人牵着骆驼翻过沙丘、文士在膝盖上拂弄琴弦……诸般音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从耳边消失,像是阳光下一个又一个破碎的泡沫,又仿佛是在一场又一场的衰亡后,宇宙回归了永恒的热寂。
顾为经耳边又回归了绝对的沉静。
不听风声,不听铮鸣,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慢慢的无所觉察。
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剩下了绝对的专注,绝对的自信。
只剩下了油画刀妙到毫巅的切开颜料的高深技法。
这便是所谓的“心流”。
两千年前,哲学家庄子看到了一场关于解牛的讨论,一位厨师在解牛时,所发出的声响,竟然和尧乐《经首》雅乐相和,美妙如神曲。
这位神奇的大厨告诉旁边看呆了的文惠王。
他不是用眼睛来分割牛肉,而是用心灵来感受,才能达到此般神技。
所谓庖丁解牛,便是这般画刀金属的边缘穿梭在颜料之中,像是鱼儿回到了大海——
它不是破开水流,而是和四周的水流融为了一体。
油画刀从画布上划过。
顾为经说要做减法,但是当他的手指握着的小画铲切开颜料的时候,手起刀落,画面并没有因此而变的破碎或者单薄。
恰恰相反。
仿佛有一层透气的、莹莹的、润泽如琥珀,又清浅如月光的光线,在画面上浮现了出来。
那是春天的底色。
顾为经说要有春光。
于是。
春意便在画面绽放。
酒井胜子神采奕奕的看着他的动作,女孩从未想过,油画刀竟然能被控制的这么自如。
小小的“像皮擦”在男友的手中,近乎已经被升化到了艺术的地步。
不需要一板一眼的尺子量出来般的严谨技巧,不需要再三的斟酌思考。
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犹豫和迟疑,似乎任由手中的画刀牵引着自己前行。
没有规范,也就没有了拘束。
胜子在顾为经此刻的神情之上,几乎看到了阿姆斯特朗的影子。
不是登上月球的那个,而是演奏爵士乐的那个。
做为世界上的最有名的两个阿姆斯特朗之一,也许在美国的很多地方,在圣路易斯安那州演奏爵士乐的,才是更有名,更有影响力的那个(注),酒井太太在学生时代,是他的狂热粉丝。
(注:即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爵士乐大师,格莱美终身成就奖得主,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在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的前一年,他才靠着手中的一支小号,把风头无量的披头士乐队,在公告牌榜单上斩于马下。
他的solo自由所性,充满了活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好像一束光,依靠着直觉,穿行在无垠的太空。
技法没有界限。
他自己,就是唯一的界限。
“你的油画刀,用的真是出神入化啊,有什么特殊的技巧么?”
当顾为经放下手中的画刀时,酒井胜子忍不住出声,好奇的询问道。
“最近用油画刀做画似乎也蛮热的,那位侦探猫,不也就是靠着画刀画,拿到了scholastic集团,今年的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提名么?”
酒井小姐随口说道。
“熟能生巧的吧,不是很困难,也许我天生就在画刀上有点天赋。不过侦探猫确实很棒的,比这个强。”
顾为经笑笑。
这还真不是顾为经自卖自夸。
刚刚做的事情,毕竟只是让油画刀做好“像皮擦”的本来工作,而非是用像皮擦塑造出精致的纹理。
就算“擦”的比较艺术,比较自如,客观技巧难度还是不如他以侦探猫的身份,给出版社交的那些童话插画的。
毕竟。
你要完成的任务就那么多,主要是静且细,多余由技法炫技发挥的空间不大。
这就像是一场有官方配速员,严格压着时间,跟在后面跑的奥运达标赛。
只要求2小时15分钟内,跑完42.195公里,每公里配速三分零六,能坚持下来跑完就算了事。
普通国际健将、基普乔格、美国队长、蜘蛛侠或者超人来跑。
大家都能完成。
但内在里牛逼程度肯定不一样的。
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或许已经达到了美国队长的跑步水平,但对于执行“像皮擦”这个要求来说,超模了蛮多的。
100分的试卷,你牛破了天际,也就最多只能考到100分。
顾为经知道,刚刚那样的事情,换成博格斯教授,或者安雅画廊主来,其实都能做到差不多的水平。
当然啦。
同样是跑2小时15分的马拉松,普通运动员还是美国队长来跑,肯定身体状态是不一样的,也许后者连汗都不用出。
顾为经刚刚最牛逼的地方,不是技巧,而在于他的自容,信手拈来,举重若轻。但是。
高手过招,不是普通人能看的懂的。
想要明白他到底有多随性,明白那种好像打太极拳一般,圆润如一的状态,究竟多么牛逼爆表。
也需要是同为大高手才能发现。
至少也得是安雅的那种水平,才能明白他的可怕之处。
毕竟,画刀画还是太冷门,日常艺术生生活中,很少能接触的玩画刀的高手,缺乏足够的参照坐标。
新印象派、后印象派已经都算是运用画刀技巧比较多的画法了。
酒井胜子却也只能看出顾为经的画刀技巧,是远远超过她的水平。
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她很细心,很敏慧。
能像大侦探一样,一语便堪破顾为经和曹老演讲之间的关联。
但就算是真的福尔摩斯亲自跑过来了,也很难能通过顾为经刚刚的举动,发现他和侦探猫之间的关联。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雪山是越攀登,才能发现越高的。
顾为经的身边人中,也许反而只有灵性的蔻蔻小姐,可能离事情真相走的最近。
不是蔻蔻比酒井小姐更细心。
而是蔻蔻更古灵精怪,而且更……诚实的说,更菜。
在绘画上,蔻蔻离酒井胜子的距离,比她们两个打网球之间的水平差距,还要大的多。
打网球可能让一只手,论画画,酒井胜子恨不得用脚后跟,就把蔻蔻踩在那里了。
性格不一样,追求也不一样。
蔻蔻的艺术天赋蛮好的,或者说,蔻蔻干啥都蛮聪明的,她不是笨丫头,但她学什么都随着性子来。
酒井胜子是艺术高峰步步登高的登山者,孜孜不倦的求道者。
蔻蔻小姐爬了两天,觉得枯躁,就溜溜达达跑到旁边的林子里捉小鹿,追蝴蝶,钓蛤蟆,插着腰快快乐乐堆雪人疯玩去了。
莫娜就一直把蔻蔻当成龟兔赛跑里的那只傻兔子,她不睡懒觉,但她乱跑,在心里悄悄盼望着她啥时候一头疯跑撞在树桩上,磕个大包出来。
然而。
跳出此山外,反而没准看的更清。
反正对骑着小鹿,抱着蝴蝶,提着抓来的大青蛙,在山下乱跑的疯丫头的水平来说,无论香山、泰山、乞力马扎罗山还是喜马拉雅山,都是好哇塞好哇塞好哇塞的高山,都是一幅云遮雾绕的样子。
所以。
她的判断是不基于绘画技巧的,甚至没准也不太讲逻辑。
什么离谱猜想都敢乱猜。
讲究的就是一个莽,问问心中神奇小海螺,咱一个灵犀一指,点到啥就觉得是啥。
嘿,玩的就是迷之自信。
修改完叶片的色彩感觉,将裸露的底色和些许画布的纹理半透明的裸露出来,增加了光线的透气性之后。
顾为经又重新拿回了画笔。
“说好了不用油画笔,不过,既然到画到了这里,我还是觉得,能画好,尽量画到最好。”
油画刀物理性质决定了它不适合精致,细小的纹理塑造。
对于顾为经来说,花卉这种题材,倒也不存在完全无法适用于油画刀来刻画。
只是油画刀、色点、色块所雕刻出来花卉,都会偏向于童话、迷幻或者狂乱、艳丽的花卉塑造风格。
它不适用于酒井胜子的这幅画的整体气氛。
还是那句话。
那是罂粟花,玫瑰花的画法,不是玉兰花的精神。
你很难用唢呐吹《我心永恒》,也很难用重金属死亡音乐,来“嗨”出高山流水的悠扬婉转。
幸而。
换成画笔后,顾为经没有了使用油画刀时随心所欲,大刀阔斧,完全是手指的延伸的自如。
不过。
以他目前职业三阶的油画技法的底子,还是能做出很多胜子做暂时达不到的技巧发挥的。
顾为经在调色盘中很认真的调了下颜色,混和了少量珍珠白,并加了细腻的松节油。
便得到了一种很轻薄,明度很高的玉色。
“用松节油,不用亚麻油,你想用瘦盖肥么?很大胆的选择。别用这个,我去箱子里,给你换一瓶白精油过来,用起来会显得更透。”
闻弦歌,知雅意。
普通艺术生在旁边,见到顾为经的举动,肯定是要疯狂的腹诽几句的,搞不会能开个吐槽大会出来。
肥盖瘦原则,就是在罩色时用更厚的颜料盖住更薄的颜料,用更黏稠的色彩稀释剂,盖住更细腻的色彩稀释剂。
下层多用松节油,上层多用亚麻油。
几乎这是每个艺术生在学习油画的时候,都必须最先熟悉的绘画规则。
基础程度,就和打开单词书,背英语单词里的“abandon”一样。
原理也很简单。
因为厚的颜料,油性大的颜料,干的慢,这样下层颜料先干上层颜料后干,就不会干着干着,画面裂了。
顾为经只采用极轻薄稀如水的浅色,做上层罩色,就很不符合基础绘画规范。
拿到画室中,是会被老师批评的。
不过,lv.6级别的油画水平,不说万里挑一,至少也是千人选一的水平,他已经不是基础规范,乃至画室基础老师的中庸建议所能局限的了的了。
高妙技法的作用,就是用来打破常规,区别于庸庸碌碌之辈的俗套局限的。
而胜子也不是普通的艺术生,所以她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兴趣盎然的在旁边出谋划策。
瘦盖肥的画法,再如何少见,在某些需要塑造出历史感,需要画出肖像人像不同的皮肤肌理的时候,还是会用上的。
至少不会比刚刚年轻人那一手油画刀,更加稀奇。
在见到了顾为经刚刚的发挥以后,胜子很好奇,他还能做到哪一步。
顾为经想了想,点点头,让胜子取来了白精油,重新调了个差不多的颜色。
白精油比松节油更稀薄,味道小,挥发性更好。
涂抹起来,就像涂抹了一层水一样,浅浅的一层,干透的速度并不比水彩画来的要慢到哪里去。
他特意把明度拉的很高,画的很薄。
上层的玉色和下层的底色,几乎是相同的明度,这样搭配出来的颜色,就不会显得脏,稍微提亮一点色彩。
此般处理之后,花树的色调会更加的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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