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因为环境的诱因才堕落的,还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如此,只是以前从未给予过她们展现本性的机会?这真是一个哲学问题。有些人就像没有消毒好的劣质冷冻湿罐头,在冰库里存放的时候,看上去一切正常,可一旦拿出来开封,便会细菌滋生,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的腐败。”
豪哥提出了一个思想家式样的反问,“小顾先生,您说,这细菌是从外界的空气中落进去的。还是它们本来就存在在罐头之中,只是被寒冷抑制住了生长,一旦接触到足够的温度和氧气,便会飞速的繁殖。就像那些被贫穷冻结住了堕落本性的人?”
“我个人觉得是后者。”
男人说道。
“我不知道细菌是否原本就存在于罐头里,但我知道,是您引诱着我的堂姐,陷入赌博的泥潭的。”顾为经根本就不愿意理会豪哥诡辩的话术。
“小顾先生,你还是在带着怒气和我说话,冷静一点好么?”豪哥摇摇头,无奈的说道:“我理解艺术家是一种情绪化的生物,但如果面对重要的人生决策的时候,一定要情绪镇静。我这里倒没有关系,关键是这对你不好。”
“人们经常会因为冲动而出现情绪化的鲁莽。而鲁莽并非勇敢。”
“我则希望您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是在情绪冷静,理智,且考虑周全的情况下做出的,这样以后回顾的时候,无论结果怎么样,才不会觉得悔恨或者遗憾。对吧?就像我曾经和你说的,艺术家画画时可以脆弱,但如果想要在聚光灯闪烁中走上荣耀辉煌的顶点,而非走向一条上吊的麻绳或者射向自己的子弹,在生活中,便一定要有坚韧的那一面。”
他循循善诱道:“顾为经,坚强一点,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希望你以后回顾我们的谈话的时候,觉得遗憾或者悔恨。”
即使心中满腔愤怒,即使这是一个很不适合发笑的场景。
顾为经还是差点被豪哥给逗笑了。
太荒谬了。
生活竟然能这么扯淡。
这哪里是什么黑道大亨的口吻?
如果不是对面这个人引诱自己堂姐走上不归路,派人绑架了对方,并且让人寄来了勒索要挟的视频。
顾为经简直以为,这是一个知心大哥哥在对着自己讲话。
“你诱导我堂姐赌博,你设局,你绑架了她,而您……您竟然在电话里告诉我,要冷静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在那里大讲特讲什么鬼的罐头理论。”
刚刚如此担忧的情况下,顾为经都能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去冲撞讥讽豪哥。
这一瞬间。
这么魔幻现实主义的对话下,他确实有点没绷住,情绪瞬间倾泄而出。
“您自己听听,这是正常人能说的话么?这和你刚刚杀了人,手上还滴着血呢,递给旁边的家属一杯茶,告诉他慢点喝,有助于安神,有什么区别?”
“嘿,要是你继续这么激动,我就要挂掉电话了。这么情绪化的对话是没有价值的,我会等你冷静之后,再打给我。”
豪哥皱了皱眉头,“我尊重您,所以我希望你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和我讲话。man to man,小顾先生,你现在这个样子和那些孩子不好好学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都是网络游戏害的人,如果没有网络游戏,没有电影院,没有女朋友,我家孩子就是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花的怨妇大妈,又有什么两样?”
“我对顾林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么?我有拿着枪逼迫她去赌博么?我有给她下迷魂药么?我有逼着她去借钱么?不,我什么都没做,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只是送给了她六百美元。”
“仅此而已。”
“人和人是不同的,不是么?你挣到了钱,你的第一反应是拿去给好运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你的堂姐拿到了钱,第一反应是去赌一把大的。所以人和人的命运也应该是不同的,这才公平,不是么?就像我说的,就像不同的罐头。”
中年男人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窗台上。
“我举这个例子,不是想要和你讨论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的哲学命题,我是想说,除非你是孤家寡人,否则当你在艺术家之路上走上高峰的时候,或许是现在,或许是三年后、五年后、甚至十年后,你总会遇上类似的事情的。艺术圈本来就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名利场。开情色派对的,嗑药的,搞私人牌局的,只要你有缝隙,细菌便会落在其上,多少大艺术家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家人都栽在了这种事情上。”
“卡拉瓦乔,乔尔乔内,威廉·霍加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因为赌博而变得负债累累,列夫·托尔斯泰,不朽的文豪。他从小就目睹着家人朋友——那些俄国宫庭界的上层贵族和大地主们每日糜烂的生活。”
“他们在酒桌边就着伏特加彻夜豪赌,输掉了自己的农奴,财产,庄园,甚至人生并且依旧为之乐此不疲,仿佛那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意义。所以他才会在《战争与和平》中,写下了多洛霍夫伯爵,从一个卢布这样最小,最微不足道的筹码开始玩,结果一个晚上就输掉了整个祖上留下来位于莫斯科的伯爵庄园。”
“连托尔斯泰自己,都在朋友的带领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他一遍遍的虔诚的忏悔,鞭笞自己,为自己放纵于欲望而哭泣,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想要在赌桌上去玩上两把。所以……他一生都为此而感受到精神分裂般的痛苦。”
“顾为经,这是你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就像经常吃罐头的人,一生中总要面对一两颗坏掉的罐头。”
豪哥在窗边踱步。
他从怀中抽出一根烟。
“哒”的一声,用桌子上的彩绘雕花的朗声打火机点燃,轻轻抽了一口,又微微咳嗽了一声。
“这是赌博,这不是网络游戏。也许不是您,我的堂姐永远不会成为您口中的坏掉的罐头呢?也许,她离开缅甸,就能成为一名在英国留学的快乐的女大学生呢?你举的都是很早以前的例子。在安宁平静的地方,她可能一生都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赌博。”
顾为经轻声说。
豪哥轻轻笑了一声:“不,人就是人,不会有什么改变的。而社会同样依然是那个社会,你以为到了现代社会,玩法就有什么不一样了么?不,只是玩的更隐蔽了,你不知道罢了。我就随便说一个你肯定听说过的人好了。”
“多洛霍夫伯爵因为赌博输掉了多洛霍夫庄园,而我们的伊莲娜女伯爵,哦,或者说安娜·伊莲娜小姐,你知道她有个叫卡拉的舅舅么?他应该是伊莲娜小姐最后一位在世的近缘的亲属了。不过伊莲娜家族显然和他的舅舅并不亲近,巴不得找机会把他雪藏掉,所以他并不是很常出现在艺术新闻里。”
“不过你仔细留心的话,去年他应该跳出来过,说要搞什么「伊莲娜nft数字区块链」艺术品啥的。很多消息流传的很隐蔽,但如果经常出入一些大拍和欧洲的艺术家酒会的话,那么,还是听到一些大家像是乐子一样,偷偷传的小道消息的。”
“据说,那位卡拉先生,他就是典型的老式欧洲浪荡子,又据说,伊莲娜小姐这些年来,至少为她的舅舅私下里偿还了700万欧元以上的因为赌博而欠下的债务欠款。”
中年男人愉快的笑了。
“你看?我已经告诉你了,天底下的事情都是一个样子的。你以为欧洲就有什么不同么?换个环境就能有不一样的结局?伊莲娜女士已经站在艺术圈里权力的顶峰了吧?不光是艺术圈了,去掉这个修饰语,也一样。她依然是这个星球上最有钱的那几个人之一。可就算你到了她那样的地步,无论她在外面看上去多么的强大、凌厉,该被这种事情折腾的焦头烂额,还是要被这种事情折腾的焦头烂额的。这种家庭内部的事情,天理人伦,永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你威风八面怎么样,你依然是我的侄女。”
“小顾先生你有原则,讲底线又怎么样。你照样是顾林小姐的弟弟。”
“人们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你们的根是连着的。”
豪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顾为经没有说话。
“小顾先生,如果说这些年的厮混,让我看明白了什么道理。那么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生下来什么样,她就什么样子,改不了的。每个瘾君子被抓住后,都宣称这是他最后一次吸,他一定会戒毒。而每个沉迷于赌博的人,破产以后,哭爹喊娘四处借钱的时候,都会宣称这是他最后一次赌,他一定会戒赌。”
“但我几乎从来极少能见过毒鬼能戒毒,赌狗能戒赌,别说毒和赌了,就算是酒鬼能戒酒的,都很少很少。很多时候,身体的瘾是能戒掉的,但心瘾是很难戒的。只要沾了,它就会留根在心底。”
“无论拔了多少次,它们都会在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从人们内心的深处缓缓的长出来。”
“你能压过它一次两次,甚至十次,二十次,但只要有瞬间的稍稍松懈,它们最终总是会反败为胜。”
香烟的火苗在豪哥的手头里明明暗暗,闪烁不定。
“我给你讲罐头的比喻,小顾先生,再说一遍,我不是在这里和你讨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而是我想告诉你,一只罐头开封后,坏掉了就是坏掉了,变质了就是变质了。你无论做什么,它都是一只变质的罐头,它也都不会从一只变质的罐头,变成一只好的罐头。”
“无论罐头里的细菌是怎么来的,对一只坏掉的罐头发脾气,指天画地的控诉宣称,放在冰箱里的时候,她明明是一只‘好罐头’是没有意义的。”
“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把她在马桶里倒掉。如果舍不得,那么就只能咬着牙,冒着感染自己,闹肚子的风险,捏着鼻子把它喝掉。二选一,只有这两种选择才是有意义的。”
顾为经静静的听着。
豪哥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我说,你没必要觉得愤怒。如果你希望把它倒掉,你只需要对我开口就行了。那么bingo,顾林就从此从你的人生中消失掉了。干干净净,不留任何隐患。当然,你会觉得痛苦,你会觉得悲伤,你的家人也会痛苦和悲伤。但是——相信我,时间终究会冲淡这一切。”
“也许当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反过来看这件事,就会庆幸的发现,自己曾经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
“所以,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我只是帮了你一个忙,仅此而已。可如果,你想要硬着头皮,把它喝掉……哦,那就有点麻烦了。”
豪哥笑了笑。
“你知道亚洲人是多少欧洲地下赌场里最喜欢的肥羊么?你知道有多少地下牌局都是围绕着亚裔面孔舍下的圈套么?你知道他们玩的有多大,催债的手段有多狠么?”
“这些你应该都不清楚,不过,有一点你可能应该需要知道……你知道,你的堂姐顾林欠了我多少钱么?”
“绑匪开价是一百万美元。”顾为经犹豫了一下,开口。
“差不多。”
豪哥点点头。
“我估计你姐姐自己也不清楚具体的数字,或许是算不清那一笔笔欠款的总额,或许是不敢让自己算清,或许是觉得自己下一把就能翻本,或许是天真的以为跑去英国就能躲掉。反正赌徒,借到后面,人就麻木了,都一个样子,只要有钱,不管是什么钱,她们都会借的。”
“我可以告诉你数字,她的纯粹的借款总额是九十八万两千六百美元。她总共借了九十八万美元,而我只让她还一百万美元?过分么?”
“不过分吧。按您的说法,我是无恶不做的黑社会唉。这可是地下赌场,借九十八万,还一百万。别说黑社会了,这事儿你跑去银行,人家都会笑你痴心妄想的。”
豪哥反问道。
“顾先生,其实我一直都对你很客气,不是么?”
“我只是让你提前面对,你必须会面对的事情,没准还是以对你损害最小的一种方式。你知道么,如果在那些欧洲的地下牌局里,无论你面对的是罗马尼牙黑手党,哥伦比亚黑手党,还是传统的意大利黑手党。”
“按照行业内的惯例。你姐这一百万美元的债务,就能吃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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