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社里面的卫生都打扫好了,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便走了,已经找好了下家,明天就要去报道了。”
阿姨头上包着白布巾,脸上布满了沟壑,将扫帚放到了门后,转头对着角落里,独自喝酒的黄伯惠说道。
原本杂乱不堪的办公室,这会儿在清洁阿姨的打扫之下,变得干净整洁。
可这一整理,却变得更加荒凉了,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内没有一丝人气。
“老板?老板!”
清洁阿姨接连的呼唤之下,黄伯惠这才从愣神中惊醒,他看着站在原地的阿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谢谢王阿姨了,你便是去吧,工钱咱们前几日已经结清了。”
“结清了。”王阿姨点点头,她觉得这个东家是一个好人,在这个年岁里面,不拖欠工钱的东家,已经是少数了。
能够有一份稳定得到工钱的收入,已经是一件十分奢望的事情。
所以王阿姨也有些不舍,但是没有办法,她早就听说,杂志社里面的业绩越来越差,一个月以来甚至受到了许多民间组织的抵制。
王阿姨不懂这些,但是她认得清谁是好人,临走之前还忍不住安慰说道。
“黄东家,你也莫要太过于上心,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总是有的,比起我们这些刨食的人来说,你已经强上太多,这世道安心躲起来当一个富家翁,比什么都强.”
王阿姨絮絮叨叨了一堆,黄伯惠非但没有觉得烦躁,反而感受到一丝温暖。
所以.他让王阿姨喜欢什么,就拿些什么。
于是,王阿姨满心欢喜地端走了办公室的盆栽。
看着空荡荡的盆栽位置,黄伯惠有那么一些恍惚,不知道王阿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人家也没有错。
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无论是大度的让不满员工离开,还是说让王阿姨拿走办公室所剩不多的盆栽。
实际上,对于黄伯惠来说,若是没有一个影响力足够大的报纸,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办成一家鼎鼎大名的报社,才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难道我真的错了?”
黄伯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开始犹豫,自己是不是将宝全部押在一个地方,有所不妥。
成也包秉文,败也包秉文。
包秉文的风评如同过山车,《时报》的情况也一如过山车。
从前,包秉文意气风发,那么《时报》也是蒸蒸日上。
如今,包秉文当起了缩头乌龟,被人批评为汉奸,《时报》也随之坠入低谷,被万人唾弃。
想到这里,黄伯惠脸颊上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拿起手帕擦了擦,痛地吸了一口凉气,可转而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黄伯惠有些奇怪,但还是说道。
“进来吧。”
“社长。”
走进来的张景昌,身上穿着西装,摘下礼帽之后,有些担心地看着黄伯惠。
因为他此刻脸上颓废而疲倦,倒像是一夜衰老了三十岁。
“景昌?你来了?还没找好下家么?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下。”黄伯惠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虽失败了,可影响力还是有的,找几家兄弟杂志社不成问题,以你的能力,肯定大受欢迎。”
张景昌在沙发上坐下,摇了摇头说道。
“如今的世道,就算是去了其他杂志社,也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黄伯惠愣了一下,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金陵方面都提出了“先安内而后攘外”的方针,并且严厉打击学生运动。
甚至于,陈德征还喊出这样的口号。
“就算是将整个沪市文坛,翻了一个底朝天,变成一滩无人问津的烂泥,也要将所有的不安分群体全部消除。”
可见这一次常凯申的决心,不下于上一次“清扫”行动。
只不过是针对于文人群体。
“陈德征固然是很嚣张,但也不是没有人不能够治他。”张景昌在努力地找一些好消息,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嘲弄。
“社长应该知道吧,上次陈德征这条恶犬,想要去染指黄金大剧院,本以为能够趁机捞一票大的,谁想到竟然碰到一个比他更狠的。”
张景昌十分痛快。
“这回可谓是,狗咬狗,让陈德征结结实实给孔令侃那个小霸王打了一顿,全城都被清查了一遍,唯独黄金大剧院能够正常运行。”
可这个消息,显然不能够安慰到黄伯惠。
他的眉头依旧是皱成了一个川子,发出两声干笑说道。
“陈德征的吃瘪,固然让人痛快,可惜不解决问题。”黄伯惠的消息灵通,对于各方的态度都了解得十分清楚。
“孔令侃将陈德征打了一顿,可他也不会去反对常凯申的命令,无非是孔令侃所在的剧院不受牵连,陈德征转头便将气发在其他地方。”
黄伯惠指着不远处柜子上空荡荡的地方。
“你看那里。”
张景昌一脸错愕。“这社长这里原先可是放着永乐年间的大青花瓷啊!”
紧紧攥紧了拳头,黄伯惠咬着牙齿说道。
“咱们这里都快要变成他陈德征的后花园了,三天两头都要来打个秋风,要不是如此,我说什么也不会想要解散《时报》。”
“这”张景昌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够安慰对方,只能端起桌面上的葡萄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一饮而尽。
然后被呛得快要死过去。
“咳咳咳!”
无奈地摇摇头,黄伯惠一边拍着对方的肩膀,一边继续说道。
“如今我也身不由己,好几个满清遗老乘人之危,便想要收购咱们的《时报》,我要不然就毁了《时报》,要不然便只能交给他们。”
要知道,《时报》并非是没有销量而倒闭的,而是被陈德征给针对倒闭的。
在民间依旧是有众多的群众基础。
百姓是不懂《时报》什么“改朝换代”,若是让满清遗老亦或是曰本人拿走了,所形成的宣传破坏力,不可估量。
“鼠目寸光!民族罪人!”张景昌彻底爆发了,他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了一张桌子上。
黄伯惠也不恼,任由他破坏。
“从清扫开始,在陈德征这条恶犬的推动下,破坏了多少家书社报社,给沪市文坛造成了多恶劣的影响?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推出那所谓的《危害民国紧急治罪办法》.什么批评国府便是危害d国,扰乱治安者处死刑,以文字画图或演说为之宣传者处极刑”
张景昌站起来怒然,指着窗外怒然骂道。
“说了那么多,无非是为了他常凯申亦或是四大家族的个人利益,为此,他们可以牺牲整个民族国家的利益,简直是恬不知耻。”
他痛心疾首。
“如今,满遗和倭寇趁此机会,抢占舆论阵地,收购各大具有影响力的报纸,今后的沪市乃至于华夏的舆论氛围,将会变成一场人间地狱。
他常凯申难道不懂么?”
“非是不懂,实是不想。”黄伯惠摇摇头,其中的很多利害关系,连他也不敢多说。
这个时候,张景昌脑海之中又想到了那个男人,连忙抓住黄伯惠的手说。
“秉文先生呢?秉文先生那边有消息么?他为何还不出声,若是有他在,事态不会到如此地步。”
黄伯惠抿了抿嘴说道:“秉文先生的确有这个力量,他在文坛在学生群体中,都有着极强的号召力,写出的文章也震撼人心,连民间都承认,他若是能够拿出一篇文章,亦或是站出来成为全民领袖,最不济依靠一下美利坚人的帮助,都是有可能解决问题的。”
在两面夹击之下,沪市文坛已经变成一盘散沙,光是靠文人的力量,已经是不能够解决问题了。
团结。
这是如今沪市最为需要的东西,而包国维恰恰能够带来这个。
可黄伯惠脸上又露出一丝苦涩。
“我去包府很多次了,早在一个月前,秉文先生便已经闭关创作了,不知是何等重要的作品,竟然能够让他闭门不出,包府的防卫森严,我们如何都见不到秉文的。”
“这”张景昌无语哽咽。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接下来我也不打算办报纸了。”
黄伯惠感觉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我已经听说了,国府即将颁布更多的法条来控制舆论,这些法条我看了大概,大都空泛,如陈德征之流,便可以根据这个随意解释,报刊、报人动辄得咎!”
他看向张景昌诚恳地说道。
“伱也快些找个出路吧!”
“我!”张景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委屈地泪流了下来,只是怨恨这世道不公。
刚想要说话,却听到外头急匆匆地脚步声。
“两位先生!两位先生!好事!大好事情啊!”
原来是门房小子冲了进来,着急忙慌的样子。
“大惊小怪的干嘛!”看到是看门的臭小子,黄伯惠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其他人都走了,唯独留他,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小侄子而已。
小侄子知道黄伯惠心情不好,有些委屈地说道。
“叔,外头来了一个人,说是带了一篇文章,肯定能够让咱们杂志社起死回生。”
“什么?”
张景昌差点跳起来,这个点不可能再有其他人,送过来稿件了。
所以,他与黄伯惠二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出了希望。
黄伯惠还是有些不确定,他连忙问道。
“那人啥样?”
小侄子回忆了一下说道:“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
“走走走!快些去迎接!应该是秉文府上的人。”
黄伯惠拉着张景昌朝着外头走去,一边走脸上还不由得露出笑容。
“秉文府上素来有些怪人,他自己也喜欢结交很多奇怪的朋友,比如那个曹晏海,就是看起来呆呆傻傻,实际上武力超群,甚至觉得秉文是有真功夫的。”
“我也是知道的,听说之前秉文在杭城的时候,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朋友,喜欢理一个中分头,总是穿一个背带裤,实在是令人惊讶啊!”
而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黄伯惠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张景昌说道。
“不成不成,你瞅我这胡子拉碴的样子,去见到秉文府上的人,不太合适。”
张景昌有些无语,看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黄伯惠,觉得他颓废得糊涂了。
“只不过是秉文府上的人,又不是秉文先生本人,社长你那么隆重干什么?快快快,咱们去看看稿子。”
“也对.”
不多时,二人就冲到了大门口,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先生。
他戴着一幅圆片眼镜,面容清癯,五官端正,像是一个儒雅学者。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稿件。
只是黑白相见的头发杂乱,甚至有些还竖了起来,显得异常有个性。
特别是,他脚上身穿的布鞋,还破出一个大洞,露出里面黑漆漆的脚丫子。
远远的,黄伯惠有些局促,他立即行李说道。
“先生您好!”
老先生扭头过来,眼神有一些迷离也有一些凶狠,他疑惑地看着黄伯惠说道。
“你认识我?”
大侄子立即出来,为黄伯惠介绍说道:“先生,这位是我们《时报》的社长。”
听到这个,老先生立即激动起来,扑了上来将黄伯惠抓住说道。
“你便是黄伯惠?《时报》的社长?”
黄伯惠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可老先生却不由分说,将一份稿件拿了出来。
“来来来,赶紧将这份稿子刊登,然后发布到沪市的各个角落,事态已经刻不容缓。”
黄伯惠很懵逼,但是知道什么是正事儿。
立即接过稿件看了起来。
可这才第一眼,他便连连摇头说道。
“先生,您是不是拿错了稿件。”
“拿错了?”老先生十分疑惑地凑过来看了一眼。
“没错啊!我昨夜刚刚写的,你看墨迹还未干。”
黄伯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肩膀都垮了下来,脸上有些愠怒说道。
“先生难道和秉文先生没有关系?”
老先生本有些疑惑,可是听到包秉文的名字,当即眼睛亮了起来。
他身材高高瘦瘦,一把揽住黄伯惠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说道。
“说是没有也没有,说是有也有,但你若非说的话,我愿作包氏门下走狗,但如今与他并未有过交际。”
老先生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
“那您这篇文章?”
黄伯惠这会儿,脸上的愠怒转为了彻底的失望。
老先生却来劲了,他冷哼了一声说道。
“如今文坛奸佞当道,我看不过眼,便写了一篇文章特来投稿,顺道与你打听一下秉文先生的住处。”
“你不是秉文先生派来的?”
张景昌失望地大喊,一拍脑门,知道两个人太急了,情急之下认错人了。
“此话怎讲?”老先生又挠挠脑袋,显得有些滑稽,连他都觉得双方的对话,驴头不对马嘴。
“那你是谁?”
黄伯惠已经不想应付了,但是看对方器宇不凡,还是顺口问了一句。
听到这个话,老先生当即扬起了自己的脑袋,十分骄傲的自我介绍说道。
“吾乃厚黑学门徒,李宗吾是也!”
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随后转头就走。
前往杜府的路上,几人改变了行程。
“与其去《时报》,不如去拜访一下杜先生,以他在沪市的影响力,帮助我们一些小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刚刚出门,包国维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老人与海》的稿件,可以让曹晏海送过去,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好好运作一番。
包国维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仅仅凭借一篇文章,就能够解决近来的危机。
想要解决这场,各方接连下场角力的文坛危机,没有“暴力”的支持,根本不可能达成。
章太炎仅仅是皱了一下眉头,便明了其中症结。
当即让高为新顶替了曹晏海司机的位置。
将轿车开往了杜公馆。
不多时,几个人已经到了杜公馆的门口,向门房报了身份后。
还没过五分钟,就看见一个穿着马褂的男人冲了出来,一看见包国维和章太炎,便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可是好久不见了!二位,太炎先生还有秉文,可想死我了。”
杜月笙还想叙旧呢,可包国维却伸出一只手掌阻止。
“杜先生,不妨事,咱们先谈谈更加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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