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大爷一路沉默前走,没用的长子,吊儿郎当的次子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孩子?
这些年,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贤惠的老妻,连他在饭桌上说话,除了弟妹和女儿要来,其他的事,都是随口应声,一板一眼,没有情绪波动。
而一直被说是谦逊的长子和温婉的长媳,什么时候就成了懦弱,做什么都出错的一对夫妻?
他训二儿子夫妻的时候,这对夫妻简直能把他给气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算,说话还阴阳怪气,气得他对着老妻怒喝:“慈母多败儿!”
老妻眼观鼻鼻观心,任由他当场训人,而二儿子夫妻一脸不耐烦,最后都是红莲来劝,他回去就跟红莲说:“都这个岁数的人了,为什么就像没长大呢?没一点点脑子?我还给他找了前清翰林,国学大儒的孙女,没想到也是个被宠坏的……”
红莲一次次劝他说:“没事的,是因为你太厉害罢了!你不能要求所有儿子都跟你一样出色吧?”
但,就是这样一对混不吝的夫妻,让七岁的女儿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养出了这样十一岁就能追着洋人派发传单,宣传国内战况,跌倒了就爬起来的儿子。
身边这个,他疼了这么多年,活到年近四十,还任性刻薄,盲目不愿了解红莲的小五,是怎么被余家老夫妻当成宝,被人盛赞是星洲难得的贤惠媳妇?
“哥,我们去吃饭?”蔡月娥提议。
“好。”蔡家大爷问她,“想吃什么?”
“星洲的潮汕菜都变味儿了,你妹夫从小在星洲长大,纵然是泉州人,家里吃食的口味也多少变得偏星洲那些酸辣,总想吃一口小时候味道。大嫂做的想,酒楼的也想。”蔡月娥跟他说。
“带你去。”
蔡家大爷带着妹妹去了一家潮州酒楼,要了一碟烧鹅,一条鱼,一盘炒青菜。
他给妹妹夹了一块骨头多肉少鹅肉,放在妹妹碟子里:“好肉都在骨头边。”
蔡月娥抬头:“至今依旧只有哥哥嫂嫂记得我就爱吃骨多肉少的烧鹅。”
“修礼不知道吗?”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但是不会知道我喜欢吃烧鹅的哪个部位。”蔡月娥笑着说,“这就是疼和疼到骨子里的区别。”
“他也……”蔡家大爷想要埋怨,刚要出口,发现自己拿什么跟妹夫比?
“他已经很好了。”蔡月娥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哥哥喜欢吃鱼背脊,知道你喜欢吃,我们看嫂嫂会把鱼背脊留给你,我和运亨也学着留给你。”
是啊!那时候他问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不吃。妹妹说:“嫂嫂疼哥哥,我也要疼哥哥。”
运亨说:“我疼爸爸。”
他哽咽着吃下妹妹夹的鱼背脊肉,这些年也没人会刻意留鱼背脊肉给他了,他也认为没必要,蔡家这个财力什么吃不起?但是,妹妹这个余家大太太依然会留鱼背脊肉给他。
吃过饭,两人出了酒楼,蔡家大爷看到远处宝丰银楼的招牌,他说:“我把你大嫂要送礼的首饰给了红莲,我再去买一条。”
“我帮你去挑,买首饰我最有经验。”蔡月娥说。
“为什么?修礼不给你买吗?”蔡家大爷警惕地问,自己给老妻买首饰买得少了,他的心就在红莲身上了。如果妹夫嘴巴上对妹妹好,但是不给妹妹买首饰,他可不认为,妹夫是真对妹妹好,可能只是因为她无错,也可能是那个人没出现。就像自己,一旦有那个人出现,就把秀英抛在脑后了。
“他买,有时候买多了,被我说,他就说给儿媳妇。”蔡月娥看向她哥,“我买得多,是因为你。”
“我?”
“我看你全身心放在细嫂身上,我和你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你亏欠大嫂,我就觉得是我亏欠大嫂,我想替你补偿大嫂,我有的也就是那么点钱了,我就一直给大嫂买首饰,有时候做梦都想,要是这些首饰是你给大嫂买的,那就好了。”蔡月娥笑,“是不是很傻?”
天!这是何等畸形的误会?妹妹为了自己,去买首饰补偿元配,他却觉得元配有很多人喜爱,而小妾没有,他补偿小妾首饰。
蔡月娥仰头,声音带着哭腔:“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怪我,只知道跟你拧巴,不去想想,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是可以敞开心扉说心思的人。错过了太多的时间,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以前妹妹不是没拉着他说,他有静下心听吗?每一次他们俩都是鸡同鸭讲,她要说大嫂的苦,他要强迫她接受红莲,如果有过错还不是自己?
兄妹俩进了宝丰银楼,蔡家是宝丰银楼的大客户,掌柜亲自来迎接,蔡家大爷要一条跟昨天类似的货色。
这下可让掌柜为难了,前天那条刚刚到,还没等蔡家两位少奶奶就被这位蔡家老爷来抢了,他说:“没办法找,其他的都是别人家订购的,府上大太太和少奶奶最近也没有其他订购未取的。”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你说什么?”
“要不是府上太太和少奶奶定的,其他人定的,我也不敢给您啊!”掌柜去拿了一本册子来,“跟蔡太太说一声,说您买走了,她通常也就算了,再换一样,因为一般她的那些首饰不着急,我怎么知道这次的这么着急。昨天您家二少奶奶差点砸了我们的店。我给您看,您看四年前这一挂钻石项链,是蔡太太订的,您拿走了,她就换了这一串红宝石项链。”
他记得当时有一条红宝石项链是现货,但是因为之前自己送过红莲红宝石项链了,所以一定要这一串钻石项链,他就逼着掌柜把这一串钻石项链给他了。
蔡月娥说:“应该是我送了嫂嫂一条祖母绿项链,嫂嫂要给我的回礼,我后来收到了一串红宝石项链。”
接下去掌柜又说了一次,也是大太太给小五买的,这一次蔡太太没有补什么。
“我后来收到的是一条翡翠手镯,手镯应该是老货,是大嫂自己的收藏。”蔡月娥低头看。
秀英的收藏,肯定不是自己买的,那就是这些年收的礼,她转手送了。
有了第一次经验,掌柜就来第二次……
蔡家大爷看着册子上的一系列数字,虽然统一是蔡家的购买册子,但是上头有不同的购买人,他说:“把我买的那些首饰,日期、名称和价格誊抄一份给我。”
等掌柜出去,兄妹俩在房间里等清单,蔡家大爷侧头问蔡月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人?”
“嗯。”蔡月娥很诚实,“不仅是我,二哥和三姐四姐都这么认为,大姐估计心里也这么想,但是要靠着你吃饭,以前没有明面儿上说。我们一直觉得你不是人。不过这两天听到看到的事更多了,你连狗都不能算了。毕竟狗……”
蔡家大爷盯着妹妹看,蔡月娥也看着他:“肺腑之言。”
可不就是肺腑之言吗?就自己那个畜生劲儿,也就是从小养大的亲妹妹,还愿意把他当哥。
昨夜他以为自己想清楚了,陈秀英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是和他一起孝顺父母,送走父母,养大弟妹和孩子的元配,他怎么能跟她离婚呢?
秀英现在水泼不进,大房的孩子们一个都不睬他,小五跟秀英就像娘俩一样,小五肯跟自己说话,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得求小五,让她中间说和。
打算着要是秀英不信他,他就把公司和银行的股份大部分转给两个儿子,他也会尽快给红莲母子找好房子让他们尽快搬出去,不让红莲母子碍着秀英的眼。
看着这些,他自问,他还怎么开口?
掌柜拿了购买流水清单过来,他看了一眼,就宝丰银楼一家就不少了,别说还有其他的了。
他把清单收了,兄妹俩默默出了银楼。
蔡家大爷想来想去,还是问:“小五,你是不是不想我和你大嫂离婚?”
蔡月娥摇头:“我只想大嫂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大嫂的想法最重要。在我心里大哥大嫂就像亲爹娘,大哥还是大哥,大嫂还是大嫂。当然,我也明白,如果你们离婚,大嫂家还是我娘家,你把细嫂扶正以后,我们之间的感情迟早要淡,我惶恐的是这个。我听修礼和孩子的,但是我知道……”
刚才拉着妹妹出来的时候,他还信心满满,现在他也惶恐,要是离婚,他和家人的关系实际上早已经被自己折腾淡了,只怕是跟弟妹之间也维持不了了,两人沉默着往车边走。
蔡月娥到了车子边上:“哥,咱们都一夜没睡,你送我回酒店,你也回家,下午睡一觉。我明天早上给你送咸薄餐,你等我,别吃早饭。”
蔡家大爷听这话,感觉好像妹妹要给他送断头饭,吃过这一顿就没下一顿了似的,但是他依旧说:“好!”
车子开到鸿安大酒店,停了下来,蔡月娥下车,蔡家大爷下车来要送她进去。
“哥,你回去吧!”
“我陪你进去。”
兄妹俩往里走,却在酒店大堂看见余嘉鸿和蔡运通两兄弟和一个三十多岁儒雅的男子在一起。
余嘉鸿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往这里来:“妈、大舅舅。”
“你大舅舅送我回来。”
“李老板找到我,想来大舅舅认识吴敬语先生,刚刚来香江落脚,李老板希望我能引荐给大舅舅,我就想运通表哥在电影公司,先让二表哥跟吴先生聊聊,两人一拍即合,刚刚看了吴先生的剧本《还我河山》,我们都认为这个剧本开拍是当务之急。二表哥说回去就找小舅妈和您商量。”余嘉鸿试探道,“您要是有时间,现在粗粗看看?”
这时蔡运通和那位导演已经过来了,想起金焕慷慨激昂的朗诵,想起金烁不折不挠地给洋人派传单,想起玉玲清亮的歌声:“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地熬煎……”
蔡家大爷说:“走,给我看看剧本。”
“我先上去了,你们慢慢聊。”蔡月娥跟他们说。
“好。”
三人连带蔡家大爷又去了鸿安大酒店的咖啡厅,蔡运通从吴先生那里接过剧本,给父亲看:“借古讽今的题材,这一段是济南惨案蔡公时先生作为外交使节被日本人削下鼻子,割去双耳,挖去双目后,整个头部和胸前被鲜血染红。这一段是……”
这个剧本虽然是套着古代抗金题材,但是里面描述的事件,都是日本人在华夏土地犯下的恶行。剧情跌宕起伏,江南歌舞升平,江北铁蹄践踏,形成鲜明对比。
“好剧本。”蔡家大爷赞。
余嘉鸿今日请二表哥见吴敬语是因为上辈子二表哥和大舅舅父子反目,就是因为吴敬语的这一部没有拍成的电影《还我河山》。
上辈子有人说起亨通电影公司倒闭的原因。
认为是内地战争全面打响之后,香港出现畸形繁荣,内地的影视公司,导演、演员也都涌入,香港电影市场蓬勃,但是亨通在这一段里没有抓住机会,招揽内地过来的行业能人,其中之一就是吴敬语导演来投靠,亨通的人有眼无珠,不仅没有重用他拍电影,反而利用亨通在香港电影市场的实力,打压他,导致《还我河山》没有拍成。
战后,大舅舅病逝,亨通银行、报社、电影公司重开,那时香港电影市场再次繁荣,吴敬语以《暗夜悲歌》和《春江曲》两部作品,奠定了他在电影界的地位,而亨通电影公司在寂静无声中倒闭。
但是外人不知道的是,为了这部戏,二表哥愤然卸下电影公司的职位,带着老婆孩子,以陪孩子去美国读书为由出走,几年没有回来,等回来,大舅母已经在香港沦陷的时日里去世,大舅舅也已时日无多。
后来大表哥生意有起色,说让二表哥回港,开电影公司,二表哥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白发:“老了,不折腾了。”
话语也是满满的遗憾,只是时光已逝,哪儿能重来一回?
余嘉鸿知道哪怕这部戏没有拍成,吴敬语都把二表哥当成知己,二表哥回港总会跟吴敬语碰个面,聊个天。
现在,看大舅舅这么兴奋,也十分欣赏吴敬语的才能,上辈子怎么就没能留住他呢?
第59章
余嘉鸿还在沉思,门口蔡运亨和叶应澜带着乔启明进来。
叶应澜看见他,径直往他们这里走,余嘉鸿跟其他三人说:“我失陪一下。”
余嘉鸿走过去问他们:“看得怎么样?”
“启明叔很满意。现在就等你们什么时候把仓库拿下。”叶应澜兴致勃勃地跟余嘉鸿说。
叶应澜和乔启明要合开车行,昨天余嘉鸿去看了仓库之后,叶应澜就想要把车行开那里。
余嘉鸿约了吴敬语和蔡运通,刚好蔡运亨早上去了律师楼之后,下午和叶应澜、乔启明一起去看仓库。
叶应澜有车行运营经验,车行要有库房、修理车间和店堂,兴裕行在马来亚的三个车行市口都不是特别热闹的地方。
乔家原本做船运和运输,船一半沉了,一半租给余家,乔启明一脉来香港,还没站稳脚跟,现在有人全方位领他进门,自然虚心求教。
余嘉鸿抬手腕看表,跟叶应澜说:“刚好大舅舅和二表哥也在,你去看看爸带弟弟妹妹们回来了吗?安排一下晚饭。”
“好啊!”
叶应澜去安排了晚饭。
蔡家大爷见到这位吴敬语导演,也是相见恨晚,乔家本就是内地的富商,若是能在他们银行走账,就又是一个大客户,这个应酬他欣然参加。
等落了座,蔡皓年发现,原本应该作为主人的余修礼,基本上不招待客人,而是和妹妹一起管着小儿子吃饭。
外甥夫妻作为主人在招待客人,小夫妻两人哪里是有模有样,简直是应对自如,妹夫确实能放手了。
外甥媳妇坐在乔家少爷边上,外甥媳妇落落大方地跟乔家少爷说车行的事。
外甥媳妇说货源,人员全部星洲这边过来,场地和在香港的一切手续,需要儿子这边帮忙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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