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1659年)七月十二日,十余万身着甲胄的将士来到了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的孝陵。这里是太祖高皇帝与孝慈高皇后合葬的陵寝,大明朝奉行孝治天下,故名“孝陵”,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具有莫大的意义,谁能首祭孝陵,谁便是大明的正统。
为首一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抿着嘴唇,微髭、短粜,神采飞扬。只见他带着众人于门外下马后,由甬道旁行,上行三跪九叩头礼,诣宝城前行三献礼,谒陵态度之恭敬,礼数之尊崇,感人肺腑。
“太祖高皇帝!”那汉子深深一拜,忽然虎目垂泪,发出悲鸣。这一拜一哭不要紧,三军将士人人愤激,皆跟随他既拜而哭,“父老从者数万人,皆感泣”,玩珠峰乃至整个紫金山,顿成悲伤的海洋。此人非是别人,正是隆武帝赐姓朱、人称“国姓爷”的朱成功。
永历十二年(1658年),清军进兵西南,朱成功见清方主力集中于西南,决定率军乘船北上,沿长江进取金陵(南京)。此计划其实早已有之,为此还曾上表永历帝,报告出师大举,要求李定国、孙可望各军密切配合。去年,郑军开始了紧张的北伐准备,他亲自坐镇厦门,检查军备,储备粮食,督造战船,操练铁军,绥靖后方。出征前夕特意公布北伐禁条十项,主要内容是严禁奸淫、焚毁、掳掠和宰杀耕牛等。不久,永历帝晋其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全权主持北伐军事。四月,准备完毕的他率舟师十万(一说十七万),陆海并进,浩浩荡荡杀奔金陵,开始了闻名天下的长江之役。
开局并不顺利。八月初九日,他亲统大军乘船由舟山进抵羊山(今大洋山,属崎岖群岛),这里是“海道必由之路”,“南至定海,北至吴淞,皆一潮可到,盖江、浙之交界也”。在羊山,斯人发出豪言:“我提师望复神京,以为社稷”。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碰到了台风。八月初十日,陡然之间乌云滚天,狂风骤起,大雨如注,波涛汹涌,郑军舟船对面亦不相见,互相撞击和为大浪颠覆,翻沉损坏的很多。他的六位妃嫔,第二、第三、第五个儿子都被淹死,兵将、船艘、器械损失巨大,不得不返回舟山整顿。由于该岛荒芜,大军难以久留,九月初,郑军船只分三帮经舟山群岛与镇海县之间的海峡南下。祸不单行,清福建提督马得功趁郑军远出、金厦空虚之机,于六月初四日攻占了泉州附近的郑军基地白沙(即郑鸿逵归隐地);郑军中一些清方投降过来的北方兵将不习惯海上军旅生活,又被羊山飓风吓坏,纷纷逃走。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这位国姓并不气馁,一面整顿队伍,制造器械,修补船舰,筹集粮饷,准备明年再举;一面在南返途中攻克台州、海门卫、黄岩县、盘石卫、乐清县等浙江沿海要地。
永历十三年(1659年)二月二十日,朱成功由沙关来到磐石卫,再次着手部署长江战役,他吸取教训,一面加强金厦防务,一面传谕官兵搬眷随征,谕云:“官兵远征,不无内顾;携眷偕行,自然乐从。本藩统领大师,北伐丑虏,肃靖中原,以建大业。虑各勋镇将领官兵,永镇之时有为家之念,已经着兵、户官拨赶缯船配载各眷;各令有眷官兵照依派船载来,暂住林门,候令随行”。他用兵历来喜欢把将士的家眷安置于比较安全的地方,此时一反常态是因为对攻克南京、收取江南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在给部下的军令中用了“永镇”二字。此令一下,“官兵俱各欣悦”。有人觉得他是怕大军北征时,留在金厦的家眷被清军所夺,动摇军心;也有人作诗讽之曰:“浪激风帆高入云,相看一半石榴裙。箫声宛转鼓声起,江左人称娘子军……”。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仗打得如何。
此次可谓势如破竹!四月,朱成功、张煌言亲统大军北上,二十八日到达浙江定海,经过两天激战,全歼守军,焚毁清水师船只一百余艘,既解除了后顾之忧,又制造出进攻宁波的假象;五月初,他亲率兵马十余万、分乘大小船舰三千余只从定海北上,航向长江口。十九日,由吴淞口进入长江。清苏淞提督马逢知(原名马进宝)事前已同他有秘密联系,按兵不动,心怀观望;六月初一,郑军进至江阴;十六日攻克瓜州,阵斩清游击左云龙,破满汉兵马数千,清操江巡抚朱衣助投降;二十二日在镇江银山大破清江宁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派来的援兵,清镇江守将高谦、知府戴可进献城投降;二十六日,张煌言带领的一支为数不多的舰队已进抵南京城下。一时间,长江中来往行驶的是郑军的战舰,两岸驰骋的是郑军的战马,各城镇都涌动着欢迎郑军的百姓,抗清形势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清廷方面慌作一团,靖南将军喀喀木、江南江西总督郎廷佐密疏请求“速从京师调遣大兵前来,方可恢复瓜州,大江两岸城池亦不致失守”,“势甚猖獗,连日长驱,围困江宁,侵犯上游,大江南北各州县相继失守,内外信息不通几一越月”……漕运总督亢得时,在“不死于敌必死于法”的压力下,居然在往援南京的途中从船上跳入水中自尽。在巨大的压力面前,清廷急调上海、杭州等地驻军以及由云贵返回北京轮休的军队驰援南京。
镇江距南京不过百里之遥,部将甘辉建议“昼夜倍道,兼程而进”;其他将领却以“我师远来,不习水土,兵多负重,值此炎暑酷热,难责兼程之行也”,又提出正下大雨,河沟皆满,不利于行军,建议走水路。所谓“不习水土”、“炎暑酷热”,固然有理,但同以北方人为主的清军援兵相比,就很难说得过去。至于正逢大雨,不利陆路行军,更是一种借口,因为清军援兵赶赴南京的路程要远得多。朱成功竟然采纳了这一主张,决定由水路进发,从而失去了第一次战机。六月十八日晚上,由贵州返回北京休整的部分满洲八旗兵在梅勒章京噶褚哈、玛尔赛、吐尔玛率领下由荆州到达南京,增强了防守力量,大大振奋了城内的士气。清两江总督郎廷佐在题本中说:“自海逆于京口得志后,贼势大盛,于六月二十六等日,已溯江逼近江宁。时因城大兵分,力薄难支,幸由梅勒章京噶褚哈、玛尔赛、吐尔玛等率满洲兵自贵州前来,省城方得无虞”。
不过,这支清军数量有限,又是因出征日久由他部替换回北京休整的疲惫之军,南京清军的实力并没能增强太多,硬要打,郑军还是打得下来的。可郑军在占领镇江后,行动却异常缓慢。十几万大军所乘海船形体巨大,逆水而上,又不顺风,只能靠纤挽而行,十天之后(七月初九日)才到达南京仪凤门下。按理说,兵将既然是乘船而来,当不致旅途疲劳,稍事部署即可发起攻城。可这位国姓爷仍然慢吞吞地动作,七月十一日他率领大将甘辉、马信等数十人在几百名亲随侍卫保护下“绕观钟山,采踏地势”,十二日,成功率诸文武将士赴孝陵祭太祖,哭奠列宗。
“国姓,兵贵神速,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候,当速取金陵才是”,望着哭成一团的主上,中提督甘辉有些着急地说。
“嗯”,身经百战的朱成功自然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点点头完成了祭拜。次日,“令甘辉、余新扎狮子山;万礼、杨祖扎第二大桥山;以翁天祐为救应,御仪凤门要路;马信、郭义、黄昭、萧拱宸屯扎汉西门,连林明、林胜、黄昌、魏雄、杨世德诸营垒。又令陈鹏、蓝衍、陈魁、蔡禄、杨好屯扎东南角,依水为营;刘巧、黄应、杨正、戴捷、刘国轩屯扎西北角,傍山为垒,连周瑞、林察、张名振等营。又令张英、陈尧策、林习山屯扎狱庙山,连诸宿镇护卫大营。各设鹿角了望,深沟木栅防御。江南一时震动”。不过,南京城是太祖高皇帝建都的地方,城垣非常广大,郑军虽有十几万也难将该城包围得水泄不通,如此部署,看似围住了南京,却让己方的兵力分散,变得单薄。
“国姓,伪清水师提督管效忠派人请降”,正准备下令攻城,前锋镇余新给这位国姓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哦,让来使入帐”,朱成功点了点头。七月十一日,郑军曾截获管效忠给清廷的紧急求援疏,其中说:“海师二十余万、战船千余艘,俱全身是铁,箭射不透,刀斩不入。瓜、镇二战,败回者魂魄犹惊,策战皆鞠缩不前……现攻围南都,危如垒卵,乞发大兵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焰天”。他阅后非常高兴,判断“南都必降”,当即命人草拟招降书,用箭射入城中,如今敌人果然降矣!此时的他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以自己的实力和威望,敌人来降乃是理所应当,丝毫没有怀疑。
使者入帐,恭敬地呈上清水师提督管效忠的请降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大师到此,即当开门延入。奈我朝有例,守城者过三十日,城失则罪不及妻孥。今各官眷口悉在北京,乞藩主宽三十日之限,即当开门迎降”。
“哦,让孤等三十日?”朱成功读罢信,想了想同意了,毕竟南京乃天下有数的坚城,强攻损失太大,若不战而得南京,岂不是件好事?
“尔回去告诉管效忠,本藩攻此孤城,不过一脚尖耳。既然来降,姑准其宽限者,盖欲取信于天下也。若至期不降,攻入之时,寸草不留”,他严肃地对使者说。
“国姓,此乃缓兵之计,不可凭信,可速攻之”,使者叩首而去后,部下潘庚钟建议。
“自舟山兴师至此,战必胜,攻必取,彼焉敢缓吾之兵耶?彼朝实有定例,尔勿多疑”,朱成功满不在乎地说,言语中尽显王者霸气。
潘庚钟急了,“国姓,孙子有云:‘辞卑者,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欲降则降,岂恋内顾?决是城中空虚。速为进兵攻之,乃为上策’”。
“哼哼,古者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既来降,又准其约,若骤然攻之,彼心不服。俟其不如前约,然后急攻,莫谓城内人心悦服,且使天下皆知我行仁义之师。况太祖皇陵在此,亦不宜震动也。尔勿再多言”,朱成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位国姓治军甚严,极有威仪,潘庚钟不敢再劝,摇头叹气而出。
朱成功并不以为意,只是令诸提、镇,严防谨守,日则了望,夜则伏路,金鼓之声,日夜不息,守困以待其降。
——
“郑逆允了?”
听得使者回报,喀喀木、郎廷佐、噶褚哈、管效忠等人大喜,皆曰:“此乃朝廷之福”。所谓“请降”,不过是南京满、汉官员的计策而已。为了保卫南京,他们一面以管效忠的名义卑辞借以缓兵;一面从附近调集一切可用的军队,同时向清廷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援奏疏。
七月中旬,清军援师陆续赶到南京,“至七月十五日苏松水师总兵官梁化凤亲统马步官兵三千余名至江宁,又抚臣蒋国柱调发苏松提督标下游击徐登第领马步兵三百名、金山营参将张国俊领马步兵一千名、水师右营守备王大成领马步兵一百五十名、驻防杭州协领牙他里等领官兵五百名俱抵江宁”;浙闽总督赵国祚和驻防杭州昂邦章京柯魁派镶黄旗固山大雅大里、甲喇章京佟浩年带领驻防杭州披甲满洲兵五百名,浙江巡抚佟国器派抚标游击刘承荫领精兵五百名也“星驰赴援”;分驻南京上、下游的清军也源源到达。当郑成功沉浸于守城清军即将投降的梦幻之中时,清方却在不断调集援兵,力量的对比逐渐发生变化。(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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