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有点小纠结。
她倒不是秘技自珍,况且那陈道人传给她的“蛰龙睡丹功“,她觉得除了特别助眠之外,倒也平平无奇。
如果说有别的效果,那自己衰老较缓,这些年来一直无病无痛,不知道和这功法有没有关系。
但她天生丽质,保养得宜的话,四旬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如三十许人,也不算稀奇。
而且她来到临安后,一直深居简出,生活规律,从不曾有过头疼脑热,也未必就与那功法有关。
因此李师师也就没把这功法太当回事。
但,她重“然诺”。
那位老道人说过,不许她把全篇“蛰龙功”外传,所以此前她只把这功法的上篇传给了丹娘。
可是,不仅老道对她做过交代,她自己也读了不少道家经典,那些道家经典虽然不是吐纳之学的道典,毕竟有不少名词与她所学功法是相通的。
所以从她的理解来看,她觉得如果说这套功法能够调治内症,那么主要就体现在下篇所载的内容。
可上篇是根基,不学上篇就学不了下篇,如果上下篇都传给杨沅,岂不是失信于人?
李师师一生还从不曾背信于人,要她做出违背自己做人原则的事,着实有些踌躇。
可是,看看榻上已经烧得两颊潮红的杨沅……
这孩子杀了金国副使,又杀了近两百个卖国贼,便是征战沙场的老军,能有几人有这般战绩?
说起来,这也是于国于民有大功劳的人,而且,他还是自己干女儿喜欢的男人……
犹豫良久,李师师突然两眼一亮,唇角渐渐逸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有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好主意!
……
临安府衙的停尸房,在府衙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
毕竟是存放尸体的地方,比较招人忌讳,所以选择的地点,都是比较偏僻,在众人日常活动范围之外的地方。
所以,宋老爹和老苟叔潜入这种地方毫不费力。
“不是他!”
房间里比较昏暗,宋老爹也不需要光线,他毫不忌讳地拿过死者手掌摸了一下,就已得出了结论,同时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只这一摸,且只摸了一处,他就找到至少三处与杨沅不符的地方。
最明显处,就是他手上的茧。
一个天天用刀劈柴、劈了整整一年的人,手中哪個部位会有老茧,他一清二楚。
万大娘子那些人虽是杀手,学的却尽是杀人的本事,对这些方面,反而不及这个斥候老兵有经验。
再加上当时万大娘子急于想确认死者身份,又得在张去为和曹府尹面前,坚决和包括一个金人在内的死者撇清关系,所以只急急查验了一处对她来说最明显的标记:肋下金钗刺出的伤痕。
所以她根本不曾验过这具尸体掌上的老茧。
刘莫掌上也有茧,却是在手指的侧面,那是学习刺绣磨出来的。
老苟当然绝对相信宋老爹的判断,不禁松了口气,啧啧赞道:“这小子,挺厉害的呀,‘至味堂’火烧众恶犬,‘齐云社’突围一群狼,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老宋,这可不比你杀的人少了。”
“废话,毕竟是我……前女婿。没点本事,我当初肯把女儿给他?”
“老宋,这女婿,你真不要了啊?”
宋老爹没好气地道:“这混账东西现在又不知道钻进哪个老鼠洞去了,我们想护着他,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要什么要?”
宋老爹放下了布单子,道:“等他决定罢手,而且那时还没成为朝廷的通缉要犯再说,不然,叫我闺女天天跟着他钻老鼠洞当贼婆子?”
老苟叔担心地道:“老宋,这小子离开‘至味堂’就变警觉了,这回从‘齐云社’死里逃生,只怕会变得更小心,咱们不会就此跟丢了吧?”
宋老爹信心满满地道:“除非他不再出手,否则,只要有点风吹草动,我就能找到他。你也别开酒馆了,反正我家生意做大了,你也过来帮忙。这回,你帮我砍人,我主要负责盯着那臭小子,不怕他再跑丢了。”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是国信所派来的人拖着板车来拉尸体了。
宋老爹听到声音,立即向老苟叔打个手势。
二人各自攀着一根柱子,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身子往大梁后面一掩。
大门“吱呀呀“地打开,光亮透了进来……
……
仁美坊,溪边小亭处。
寇黑衣轻轻抚摸着小亭栏杆处被砸裂的位置。
旁边站着两个便衣的皇城卒,三人俱着便衣。
这里应该就是船上金人死亡的第一现场了吧?
然后,顺流飘到了下游的中和坊?
可是,如果那个金人已经上了岸,从这砸裂的栏杆来看,他是面向河水,站在小亭当中。
最后,他的尸体为何又出现在了小船上呢?
二人缠斗之中,又跌回了小船?
金人和那个不知身份的死者,和昨夜齐云社之乱,究竟有没有关系?
思量半晌,寇黑衣缓缓抬起头来:“柯铄,你去查一查那条船,看看昨夜可有人船只失窃,从什么地方失窃的。”
身后一名便衣皇城卒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此时,杨存中正在殿前司向老伙计赵密吐槽:“伱说说,你说说,这天子脚下,现在这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他曹泳是怎么治理的?唵?咱昨儿夜里拉着老友去夜钓,嘿!船竟然被偷了,简直岂有此理!”
仁美坊溪边小亭处,寇黑衣又道:“梁易!”
“卑职在!”
“你去临安县,报称在仁美坊丢失了重要公函,要他们派员配合,逐户排查一下,重点是调查昨夜有谁听到、看到这边的动静了,如果有可疑的人家,要格外仔细。”
梁易拱手道:“诺!”
两个便衣皇城卒相继离去。
寇黑衣轻轻拍了拍那截断裂的栏杆,这砸裂处,真的是铁骨朵造成的么?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觉得有些不对。
皇城司当然不放心让刘商秋独自去调查国信所,可是国舅爷发起了驴脾气,又不能不照顾他可怜的自尊心。
但私下里,曹指挥还是另行派出了一支人马,那就是寇黑衣所领的这一队人马了。
……
午后的时候,杨沅又清醒过来。
他高烧未退,而且这么久没进什么食物,也不觉得饥饿。
这是回光返照了么?
杨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隐隐有了一些察觉。
如果不是想断就断个干净,别让鹿溪对他再心存念想,像陆游一样,害了人家女子一生,他真想利用这短暂的清醒时光,重返青石巷,再见她最后一面。
罢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不能横下一条心,你可就害了人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呢。
杨沅自嘲地一笑,转目打量这室中情形。
直到此刻,他才有心情,也有精力打量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张雕花的绣床,红绡帐儿用金钩挂着。
床头有一张上漆描金的红木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丝巾之类的物件。
床尾靠墙处,摆着一张以以螺钿、玛瑙等镶嵌的妆台,妆台上却收拾的很干净,没有什么头面首饰或者胭脂水粉,想是都收了起来。
对面一张柿蒂方眼、平钏毬文的窗子,因为是卧室里用的窗子,并不能开启拆卸,全凭床上隐于花纹中的孔眼透气透光。
因是夏日,窗上罩了碧纱。
旁边博古架旁,搁着一架折起的画屏,晚间把它打开,挡在窗前,可以再遮一遍风,免得直接吹拂到榻上去。
杨沅又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薄衾,是软缎绣水鸟荷花的锦被,有幽幽的水沉香薰气息。
杨沅想起他去“陌上花”绣坊第一次求见李夫人时的情景,她那小屋,从不待客的。
所以,这样精致的所在,应该不是客房,而是李夫人的绣榻闺房。
哎,倒是又承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可惜,我这人一向讲究不欠人情,如今却是没机会还了。
她若是玉腰奴,我现在还能勉强哼哼几声,再哼首曲子给她听。
可人家李夫人,活得这般精致,人家又不缺什么……
杨沅微微侧了侧身,虽然难免压到肋下伤处,可是总这么仰卧着不动,却更难受。
但他这一侧身,却发现枕边竟然放着一本手札。
李夫人缘何在我枕边放了这样一本手札?
放在他枕边,显然就是不怕他看的。
杨沅还以为是李夫人有事出去,留的什么交代。
他拿在手中一看,面上只有四个娟秀飘逸的字:“蛰龙睡丹”。
翻开一看,却是折成八折的一张连续的纸。
这是一张熟宣,经上矾、涂色、洒金、印花、涂蜡、洒云母等一道道工序制成的,质地较硬。
展开一看,便是一篇行文晦涩的文字,细细读来,似是一篇行功运气,调息吐纳的功法。
杨沅好歹也是看过几本修仙小说的,以他掌握的那半拉嗑叽的道家词汇,勉强能看得出这是一篇道家内功心法。
好在第三第四页处,是竖着画出的一副人体轮廓,上边标了一些人体穴道、脉络。
用它对照着,一句句地看,这篇文字,他便勉强能够看懂了。
难不成这功法对我有用,所以李夫人才放在这里?
可是,看着好吃力啊,她直接指点我多好?
是了,我方才一直在昏睡……
杨沅现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但凡有一点可能,又岂有不试的道理。
于是他便仔细研读那功法,照着调息吐纳,折腾了半天,关于内视意守、巡行经脉的部分,还是半懂不懂,但是光是按照那已经明白的部分修习吐纳之法,调息半晌居然很是有了精神。
他内腑中的痛楚难受的感觉,也似减轻了许多。
杨沅心中大喜,这玩意儿真的有用,难不成我不用死了?
可是,好多名词看不懂啊!
这时,门扉一响,李师师款款而入。
一袭月白色的道服,衬得修长玉颈,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
她微敞的领口里,隐现出一抹雪玉之色,泛着月一般的莹光。
杨沅一见她来,便迫不及待地扬起了那份手札:“夫人,何为鹊桥、何为道胎、何为鼎炉、何为性命双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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