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嘶哈……”
于吉光捧起陈力行给他刚沏好的茶,学着沐押班的样子,吹了吹茶叶,浅浅地呷了一口。
嗯……,他以前最讨厌听到沐押班喝茶时发出的这种声音。
可是当自己这样发声的时候,原来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呀!
“咻~~,嘶哈……”
船,行于水中。
前边一共有三条官舫,舱中关押的是抓捕的一众要犯。
甲板上密布官兵,后边则是一长串满载各种货物的商船,那都是缴获的物资。
甲板上的官兵是从禁军中调出来的,再加上一部分皇城卒。
在山阴的时候,人犯和货物是由当地厢军看管的。
自从发现了那架“马皇弩”,这起案件便升级了。
从一桩贩私经济大案,变成了有金谍和内奸参与其中的军器盗窃要案。
所以临安这边紧急抽调了一批禁军精锐和部分皇城司的干吏,前往山阴接收,并把人和货都押送回来。
郭绪之挺身站在船头,志得意满。
还未正式装备军队的马皇弩,居然就险些流到北国,这让官家非常愤怒。
为此,官家已经命普安郡王赵瑗主持其事了。
由皇养子牵头负责此案,可见朝廷对此案的重视。
而这桩大案,正是他在山阴办案时发现的,这件功劳无论如何都有他一份。
……
船舱里,陈力行的心情很微妙。
他原来一直是于吉光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毛少凡和大楚是只能卖力的主儿,动不了脑子,所以于孔目对他甚是倚重。
但……李公公横死、沐押班上位的时候,他越过了于孔目,直接投到了沐押班门下,并因此得到提拔,爬到了于吉光头上去。
现在,于吉光伏低做小多日,终于抓到了机会,果断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只一口,便咬中了沐押班的要害,眼看着就要平步青云了,自己……以后怎么办?
他们当时擒下沐押班的时候,皇城司的郭绪之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还是把他们扣了下来,并行文内侍省,咨问其事。
张大珰的回文非常之快,他一口承认,于吉光就是受他差遣,派去监督调查沐押班的。
国信所的李公公,原就出身内侍省。
虽然,调遣、使用他们的,是宰相秦桧。但国信所,是归属内侍省节制的。
所以,内侍省张大珰发现了新任国信所押班有不妥行径,派员勘查,合情合理。
有了张大珰的这份背书,于吉光、陈力行等四人自然就被放出来了,并且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臣。
虽然于吉光只是为了自保,但他却间接帮内侍省大佬张去为摆脱了嫌疑。
此番回去,于孔目的前程自然是一片坦途。
“于孔目不会因为我曾转投到沐押班门下而嫉恨我吧……”
陈力行忐忑地想着,对于吉光愈发地恭敬。
“于孔目,于孔目,沐押班要见你呢。”大楚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哦?”于吉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咻~嘶哈……”
于吉光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茶,这才放下茶杯,把手往身后一背,悠然走向船舱。
大楚随手抓起一个茶杯,就为自己倒茶。
陈力行犹豫了一下,提点他道:“大楚,你这人性情耿直,原非坏事,不过,该注意的时候,你还是应该注意一些。”
大楚咣愣着一双大眼珠子,茫然地道:“啊,我怎么啦?”
陈力行道:“沐丝押班之职虽然尚未削去,但已注定要成为阶下之囚了,你就不要一口一个沐押班了,尤其是在于孔目面前。”
“哦!”
大楚挠了挠头,心想:“可他毕竟还没被正式削去职务啊,我现在就直呼其名,会不会被人认为我‘人没走,茶就凉了’,有些不近人情啊?”
“咻~~嘶哈哈哈,烫死我了!”他一边想一边灌了口热茶,差点把舌头烫掉。
陈力行摇摇头,也许是因为自己拜错了山头供错了香,让他对大楚这个憨憨多了几分关照之意。
陈力行便又提点道:“你刚到国信所时就跟着于孔目了。可以说是于孔目一手把你带出来的,以后伱别于孔目于孔目的叫,显得生分。”
大楚茫然道:“那我叫他啥?”
陈力行道:“外人面前,还是称他的姓氏官职,像方才这般只有你我近人私下相处时,尊称他一声‘司公’就是!”
“司公”,是下级对上司的一种亲近的尊称。
一般来说,一定要两人有私交了,才好使用这個称呼。
就比如你见了你的处长,在盛大庄重场合,那就是某某处某处长。单位里内部会议,就可以简称一声某处。
如果你俩私交不错,且是在范围更小更私密的场合,不叫他的具体职务,笼统地称呼“领导”,那就对了。
那样不但显得你和他亲近,而且会给他一种“只有你是我领导”的错觉。
当然,前提是你俩关系确实比较近了才好如此相称。
不然,你大大咧咧就这么称呼,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人没有分寸,反而对你心生嫌弃。
像冷羽婵、薛冰欣和肥玉叶那样的亲密关系,这么称呼就绝对没有问题。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女子做官的太少。所以“司公”的“公”,更近乎于是专指男性,所以她俩私下也不会这么叫。
大楚不明所以,不过他能感觉出陈力行确是好意提点,便懵懂地答应一声,低头吹茶。
船舱内,设为临时牢房的一座舱室内,沐丝瞪着于吉光,满面悲愤:“你要自保,我不怪你!你先和沐某商议一番又如何,你我共事多年,你就忍心踩我一脚?”
于吉光摇了摇头,叹息道:“沐押班,抱歉的很。不是我想踩你一脚。而是这法子,只能救我。你,救不了。”
沐丝嘶声道:“我怎么救不了?”
于吉光无奈地道:“是你带我们去的山阴,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
哦,人家现在带兵抓你来了,你高呼一声其实你是来诱敌查案的就行了?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沐丝冷笑道:“难道你这么说,就没人起疑?”
于吉光坦然道:“当然有,但那又怎样呢?谁都清楚,在我身上是榨不出油水的。
谁都明白,张大珰这次也是被人做了呆大,官家还是信任他的。我就是一架帮人下墙的梯子,谁要整我呢?”
沐丝张口结舌,突然愤怒地咆哮道:“你不要以为沐某人就一定完蛋了,我这次也是做了呆大,被人给坑了!张大珰,确实是我利用了他,可我也是奉秦相之命……”
于吉光立即截断他的话道:“什么秦相?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是你主动提出帮张大珰去采买的,张大珰正要查你不轨之举,所以将计就计。而我们,就是奉命之人!”
“好!好好……”
沐丝冷笑连连,惨然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有如此心机!于吉光,你了不起!你了不起啊……”
于吉光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二十年后,也许今天的愣头青大楚,能比你我还要精明呢。人,总是会长大的,谁会一直是个憨憨呢?”
……
皇城司和禁军押着人犯,自山阴往临安来。
杨沅的船队,也自澉浦,一路往临安来。
很大概率,双方要在码头相遇了。
船头,薛冰欣蹲在甲板上,正用一个木盆洗着酸枣。
这是她在上一个码头买的。
南酸枣形如大枣,酸酸甜甜,酸味更甚于甜。
不过大概是因为它既可食用,又是一种清热毒,消食滞,治风毒疙瘩的中药材,所以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很爱吃的。
薛冰欣蹲在那儿,杏黄裙儿搂起,梨子状的好身材便呈露无遗了。
忽然,一只靴子递来,在她姣好如梨的腴润之处踢了一脚。
薛冰欣扭头一看,见是一身男装、高马尾的冷羽婵走过来,竖起的眉毛才舒缓下来。
冷羽婵一搂袍襟,像个男人似的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冷羽婵看看洗着酸枣的薛冰欣,语气不善地道:“薛冰欣,我看你对杨副掌房,似乎有点不一样啊?”
薛冰欣想要让冷羽婵认清杨沅的真面目,自然不能让她现在就知道自己的打算。
否则,她若是不同意,又或者陷的太深,让杨沅有所警觉了怎么办。
薛冰欣便笑道:“人家杨副掌房这次立下大功,在咱们机速房算是稳了,而且也是长了咱们‘鱼字房’的志气不是?咱们心气儿不平又能如何?”
“我也想过了,人家已经坐了这个位子,咱们能奈他何?莫如处好关系。
不然,掌房当然没问题了,可你我二人可是官居其下,并且拨给他节制的,以后咱们这日子怎么过?”
一听薛冰欣能这么想,冷羽婵就开心起来。
她是不想跟杨沅斗了,如果冰欣也能想通,那真是太好了。
冷羽婵便嫣然道:“就是嘛,咱们俩可是内廷女官,早晚要调回内廷去的。仔细想想,真没必要跟杨副掌房置气。不过……”
冷羽婵瞄了薛冰欣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你现在不怕我喜欢他了?”
薛冰欣一枚枚地清洗着浆果,叹口气道:“其实我也想过了,你一向比我冷静理智,哪那么快就情根深种了?许是我关心则乱吧。”
冷羽婵听的更开心了:“就是嘛!要说我对他有好感,那肯定有。你想啊,咱们在深宫内苑的,除了官家,还能看见第二个男人吗?”
“后来调到机速房,嘿!这下可好,两个讨人嫌的太监,两个没用的老头子,比在宫里头还惨。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叫做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男人是这样,咱们女人不也一样吗,那感觉差不多吧。”
薛冰欣乜了冷羽婵一眼:“你真这么想的?”
冷羽婵认真地道:“真的啊!所以,我那就是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长得不算难看,年纪也正合适的男人,所产生的正常反应。我知道我是宫廷女官,怎么可能胡思乱想呢”
冷羽婵说的很认真,因为……她这两天,就是用这套话术,不停地说服自己的。
她发现自己开始经常想起杨沅这个人了。
不管是他应变时的机智,杀敌时的英姿,甚至他故意气自己时那种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贱贱的样子。
还有……同乘一车,在夕阳下颠颠倒倒的一幕……
这让她开始心慌了,所以,她想出了这么一个理由,不停地告诫自己:心动,只是因为没得选择,而不是因为他有多好!
这么一想,她自己都有点信了。
她不想任由自己的感情发展下去,那会很危险。
她要理智起来,和杨沅慢慢拉开距离。
以后……就做一对‘杵臼之交’吧。
不计较身份,不计较性别,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正副手。
这样说着,这样想着,冷羽婵心中便涌起一种难过的感觉。
伤感化作一抹雾气,蒙上了她的眼睛。
薛冰欣看着她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我们六岁就在一起了,你有什么是能瞒过我的?就你这副表情,居然还想骗我?你骗得过我吗?
薛冰欣端起洗好的酸枣,冷羽婵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拿一颗。
结果,薛冰欣端着盆儿走了。
冷羽婵呆了一呆,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副掌房,这是人家在上个码头买的酸枣子,提神醒脑,刚洗好的,你尝尝。”
薛冰欣把果盆捧到了杨沅面前,甜甜地看着他,甜甜地说。
“啊,这颗大,都熟透了呢,喏!给你。”
薛冰欣甩了甩手上的水,挑了一颗又大又成熟的酸枣儿,不避嫌疑地递到了杨沅嘴边。
追进船舱的冷羽婵看到这一幕,有点懵。
这是肿么肥事?我都从来没向他这么献过殷勤啊,你在干什么!
“多谢薛右衙。”
杨沅笑了笑,他没有从薛冰欣手上直接咬过酸枣,而是伸出两指将枣子拈住,然后轻轻咬了一口。
嚯!果然提神醒脑,真酸呐!
这丫头,果然没那么快就对我改变态度,她别是有意作弄我吧?
杨沅狐疑地看了薛冰欣一眼,还是把果肉啃了个干干净净。
这酸枣儿枣核不小,果肉偏酸,果肉却还不如果核大。
杨沅违心地赞道:“薛右衙说的不错,这酸枣子果然提神醒脑,挺好吃的。哈哈……”
“哎,你别扔!”
薛冰欣见杨沅要把枣核儿吐进“渣斗”,连忙伸出手去。
薛冰欣甜甜地道:“这酸枣核儿顶上有五个眼睛似的小孔,所以叫做‘五眼果’,穿手串儿很漂亮呢。这颗果核大,我要攒着。”
冷羽婵看着薛冰欣毫不嫌弃地伸出手,接住杨沅吐出的果核,一双眼睛顿时睁的老大。
冰欣今天怎么怪怪的,有点不对劲儿啊!
杨沅道:“我听小骆说,薛右衙你通人情、善辞令,长于协调。
本官潜伏在金国十年,一直是谨小慎微,故而拙于言辞,恰在这方面有所欠缺。今后在衙门里做事,还要你薛右衙多多帮扶才是。”
薛冰欣正用手帕把那枣核儿包好了,听见杨沅夸赞,一副很是欢喜的模样,忙乖巧地应道:
“掌房已经把卑职拨付给司公麾下了,以后自当竭尽所能,辅佐司公!不劳司公你吩咐的。”
司公?我都没这么叫过他呀!
冷羽婵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薛冰欣,你怎么敢的啊!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这里边指定有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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