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与艾曼纽贝儿一面聊天,一面赶回“栖间堂”客栈。
一到“栖间堂”,文天便张罗着叫小二送来浴桶、热水,还贴心地给艾曼纽贝儿叫了热茶和小点心。
艾曼纽贝儿独在异乡,从未受过这样体贴的待遇。
以前在她的城堡时,奴仆们倒是这样照顾的无微不至,但那段记忆已经太久远了。
“谢谢你,文知客。”艾曼纽贝儿感激地道。
“不客气,贝儿姑娘独在异乡,又是咱们杨掌房的……内记室,文天岂有不多加关照的道理。”
文天笑容可掬地说着,把牛角的牙刷子,盐、茯苓、薄荷等制成的牙粉盒子,还有澡豆、肥珠子和豆面制成的“澡药”等装了一个脸盆,一起递给艾曼纽贝儿。
他又一脸诚恳地道:“文某有个本家妹妹,就是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大好姻缘,最后只能随便找了个人嫁了,从此郁郁寡欢,再不见她露出一点笑模样儿来。
文某看见贝儿姑娘天真烂漫,依稀便似看见了那個本家妹子,所以才冒昧进言。
杨承旨年轻、俊俏、有大好官身,他还考了功名呢,一旦真的考个进士回来,到那时更是炙手可热,你要是过了这个村,可就真没这个店了!”
艾曼纽贝儿有些窘迫地道:“文知客,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杨承旨只是要我做他的书……”
“内记室!”
“好吧,内记室,只是辅佐他做一些事情,并不涉及男女之间的感情。”
“贝儿姑娘,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就说吧,杨掌房只带了你一个女子同行,可曾交代过你做任何事情?”
“这……”
“人家杨承旨是官,年纪轻轻,官居七品,很厉害啦。
伱又是个蕃人,你说人家杨承旨还能拉下脸儿来求你?你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吗?”
“我……”
“人家杨承旨勾一勾小指,就不知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人愿意扑上去咬他的钩儿呢。
我也就是与贝儿姑娘你投缘,再对你说这些体己话呀!”
“我……,文知客,你不明白,我是法兰克人,在我的信仰里,我只可以有一个丈夫,而我的丈夫,也只可以有我一个妻子。
即便他在外面有很多的情人,但是我们的家,必须只能有我一个女主人,我不能背弃我的信仰。”
“荒谬!荒天下之大谬啊贝儿姑娘!”
文天痛心疾首地道:“贝儿姑娘,你可是个蕃人,虽然貌美,但我敢说,在这里,就没有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会娶你一个蕃婆……蕃女为妻。
我们这里有句古话,叫做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我们这里,当然应该遵守我们这里的习俗。
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贝儿姑娘。
没人会娶一个蕃女,生个长相迥异的后代。
就算有人自己肯,他的家族长辈也不会答应。你能选择的,如要许人,只有为妾。
可那些有资格有能力纳妾的,不是老的就是丑的,有几人能有杨掌房这般资本?
你还不珍惜这个机会?这要是一朵鲜茶插在了牛粪上,一块好羊肉叫狗叼了去,可不是暴殄了天物?”
“文知客……”
“常言说的好,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何以如此?
就是那赖汉子拉得下脸儿,伏得下身子,舍得去哄人开心。
为啥他能伏低做小?因为他无能。你要是就喜欢那种空拿着一张嘴巴哄人的废物,那你当我没说。”
文天长长叹息一声,惋惜地看了艾曼纽贝儿一眼,仿佛她正在走上一条不归路:
“贝儿姑娘沐浴吧,文天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告辞。”
文天转身出了客厅,把“听涛”房门一关,唇角便露出一丝“阴险”的笑意。
“到了我大宋屋檐下,还想不低头?
要是号不准你这金毛的脉,我文天就算不得一个好兽医!哼哼……”
文天双手一背,哼着歌儿,遛遛达达地朝着他自己的住处走去。
……
杨沅到了陆府。
陆家这幢宅子,是一幢四进四出的大院落,占地近二十亩。
这在北方大户人家来说,面积不算大,那边可是动辄上百亩的庄园。
但是江南寸土寸金之地,占地二十亩,可就极尽奢华了。
而附近的府邸,大多都是这等规模的建筑,可见此地世家大族,基本上也是聚集而居的。
杨沅没有逾墙而入私下打探,这么大一座庄园,他得搜到什么时候儿,再说也忒不礼貌。
他不想夜中来访,指的是以王家二少爷的身份。
而他自己,当然是要提前来和陆游密唔,打声招呼,免得公开来访时身份穿梆。
杨沅此来山阴,是要查办大案的。
不过得益于他从后世人的角度对陆游的了解,他不相信陆游和那些不法事件有所牵连,此人自然是绝对信得过的一个朋友。
杨沅到了府门前,叩响白铜的兽环,等那门子开了角门儿,便告诉他自己要拜访陆务观。
杨沅既没有拜帖,来的时间又这么晚,那门子本懒得搭理他。
不过杨沅说,请他转告陆公子,就说“受赠弩人”来访,那门子便多了个心眼儿。
但凡这种权贵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就没有一个憨笨呆傻的,眼力和心眼儿是必须要有的,不是足够机灵的人,干不了这个差使。
杨沅越是说的这般神秘含糊,那守门人越感觉此人身份应该不俗,于是便客气地把他让进门房,先叫别人接待着,自己赶进去报信儿。
陆游自从临安回来,和朋友们常有来往应酬。
他本就是个交游广泛的人,这酒局自然是一个接着一个。
今天他难得回来早了些,刚刚沐浴已毕,准备吃杯温茶便登榻歇息。
这时有人传报,说是有人登门拜访,自称“受赠弩人”。
陆游先是一呆,旋即想起了杨沅身份,不禁大喜道:“哈哈,二郎果然赴约来了,快请……”
说到这里,陆游心中忽然一动,杨沅为何自称“受赠弩人”,这是不想公开身份啊,幸亏我只叫了一声“二郎”,尚未叫破他的名姓。
陆游便轻咳一声,道:“马上把他请到我的书房!”
打发走了门子,陆游便在小厮侍候下,把睡衣换了去,穿了一身常服,便赶去了书房。
陆游赶到书房时,杨沅也刚刚落座不久,那茶还烫着,不曾喝上一口。
陆游一见杨沅,便哈哈大笑,他先挥手让下人退下,这才上前道:
“还有三日便是沈园之会,我还道你要爽约呢,二郎终于来了,果然信人也!”
杨沅笑道:“务观兄相邀,小弟岂敢不来,何况这沈园大名,小弟久仰了,正要一观。”
陆游请杨沅坐下,神色一正,道:“二郎何以夜色深沉才来寻我,而且不以真名姓告诉门子,难不成有什么为难之处?”
杨沅道:“正是!”
于是,他就把山阴这边抓捕贩私者,意外发现“马皇弩”的事对陆游说了一遍。
不过,他只说了这件事情,具体细节并没有讲。
杨沅道:“我今奉命,就是为了查办此案,正好也赴兄长之约。”
陆游惊怒道:“军中锐器,也可贪图财货,将之盗卖,此等国贼,真是该杀!”
他对杨沅道:“二郎放心,你的身份,我自会帮你隐瞒。”
杨沅道:“杨沅自然信任兄长,所以才深夜前来,先和兄长打声招呼。
明日再公开来访,到时候,小弟就是临安龙山王家二少王烨凡了!”
陆游哈哈一笑,道:“变换身份,暗中查案,倒也有趣。
可惜为兄不是法官,不然,若有机会,倒也想试试这微服私访的乐事。”
杨沅挑眉道:“是了,自‘烧尾宴’后,小弟忙于公务,倒是不曾打听几位兄长的后续安排,如今各位兄长的任职安排可已落实了么?”
陆游道:“落实了,为兄被任命为福州宁德县主簿,等沈园之会后,为兄就要走马上任了。”
杨沅一愣,惊讶地道:“宁德县主簿?这……这是八品官呐,以务观兄的名次……”
陆游淡淡一笑,道:“自然是因为那秦长脚从中作梗。”
杨沅沉默片刻,叹气道:“务观兄,这是被彬甫牵累了。”
陆游性情豁达,倒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彬甫也是因为替我打抱不平,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忍不住便在秦长脚面前替我一抒胸中闷气。
谁料,那厮当真是睚眦必报,堂堂宰相,一点体面也不要了,终究还是倚其权势,左右了为兄的任职,此事不怪彬甫。”
杨沅原本只是痛恨秦桧这等国贼,现在对他尤其鄙视,只觉此人不仅坏,而且坏得毫无格调。
想到虞允文当时有风声传出,要被任命为彭州通判,屈居副职,所以决意不肯赴任的事,不禁问道:“那么,务观兄打算赴任吗?”
陆游坦然道:“我和彬甫想法不一样,一县主簿又如何?干的好,也可造福一方百姓嘛。
再说,在此过程中,也可积累诸多经验,权当一个历练吧。”
杨沅听了不禁赞道:“还是务观兄通透豁达!”
主簿属于一方主官的副手,负责掌管文书事务,协助主官管理衙署事务,相当于现代的秘书部门、行管部门的负责人。
陆游笑道:“也是因为我年纪轻些吧,彬甫兄已经四十有四,再让他从佐贰官做起,熬着资历,只怕是等他成为一方正印时,也该告老还乡了,自然心急一些。”
杨沅道:“对了,虞兄他真不打算去彭州上任?”
陆游道:“不错,彬甫刚烈,还真就打算拒绝赴任了。
这事儿闹的很大,再加上秦长脚已经对我做了手脚,再要如此明睁眼露地打压彬甫的话,未免太难看了些。
所以,那秦长脚便也退了一步,给彬甫兄任命了一方正印。”
陆游顿了一顿,才苦笑地道:“是为,权知黎州知府。”
杨沅听了,也不禁哑然。
这个黎州,倒不是海南的黎州,它就在四川。
位于四川西南一处绵延的山脉之中,汉彝两族百姓杂居之地。
去这任职……,虽说他是一方正印官了,可真比不上去彭州做通判,也太苦了些。
但是,这不就是你要的么?你要正印官,我给了你正印官,你还待怎样?
而且,你别看让他虞允文做了一州知府,品级也没比别人高。
这就要得益于大宋官职任命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了。
一州知府,理论品级是从五品。
实际品级,从九品到一品,全都行。
所以,虞允文这是也被摆了一道,甚至还不如陆游。
好歹陆游是明明白白被人坑了,虞允文却是有苦说不出。
一时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之后,杨沅才道:“其实,这也没甚么。
刚刚考中,直接就担任一方正印,对彬甫兄这种做过小官小吏的人来说,似乎不太妥当。
但是对许多并不曾做过官的进士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然,毫无为官经验,不熟地方情形,赴任之后,很容易就被佐贰官架空,被吏员僚属们蒙蔽,做成一个糊涂官了。”
陆游笑道:“这也正是为兄欣然接受县主簿任职的原因,且去历练一番。我倒要看看,他秦长脚能嚣张到几时。”
杨沅道:“范兄和杨兄情况如何?”
陆游道:“他二人所去之处一天一地,各有不同。”
陆游就把范成大和杨万里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范成大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正七品,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留京的官儿,又是清贵之职,分配的算是相当好了。
至于杨万里,被授予赣州司户参军了,兼司法参军事,也是个正七品。
这是个实权的民政、司法官,只是比起范成大未免逊色了些。
杨沅也把自己近来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到他升为七品承旨时,陆游毫不动容。
别看他们现在又是县主簿又是州参军的,不仅是地方官,品级也不比杨沅高。
但是就算有秦长脚压着,熬上几年资历,他们也能升官,如果再有突出政绩,升的还要高。
就算他们官路坎坷,将来不能位居中枢官居宰辅,等他们告老还乡时,最不济也能捞个四五品的官身。
但杨沅,已经到头了。
等他听说杨沅居然由武转文去考了举人,这才来了兴趣,急忙问道:“你考举人自然是奔着进士去的,考进士有几分把握?”
杨沅对着自己好友可就不好吹牛了,谁知道那位鹅王殿下弄不弄得到进士的考题啊,如果弄不到,他是万万考不上的。
杨沅便道:“这个……总要考了才知道,小弟如今哪敢吹嘘。”
陆游抚掌大笑,兴奋地道:“二郎,你既有此心,一定要用功,一定要考上。
等你东华门外唱了名,咱们兄弟才有机会联手并肩,一呈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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