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帅撤走,加上石堡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留守在赤岭的吐蕃军队彻底崩溃了,争先恐后的往南撤退。
他们被唐军一路追杀,又遭遇安人军与哥舒翰的阻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外围还有河西主力。
死了多少,数都数不过来了。
臧希液成功夺回石堡城,在那一刻,他站在城墙上,望着遍地的尸体怔怔发呆,因为他的先登军所剩无几,死了一百多个,伤了两百多个。
受伤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基本算是告别军伍生涯了,运气好的能在后勤混个差事,吃一份官粮,运气不好的只能拖着残疾的身体领了抚恤,回家种地去。
臧希液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来之前,他急切的想要拿下石堡城,心里没有任何杂念,但真等到拿回来的时候,却感觉空落落的。
山脚下已经传来消息,乞力徐撤了,贼军在赤岭的防线土崩瓦解,陇右无战事了。
隋王一定很高兴吧,长安收到消息后,也一定会狂欢吧?
臧希液叹息一声,丢掉手里的长矛,缓缓走下城墙。
大唐与吐蕃这次的大规模冲突,从一开始,安人军的损失是最大的,直到这次收尾阶段,还是安人军。
臧希液带着的一万人,阵亡高达两千七百,伤者四千,基本上是打废了。
倒淌河山谷狭窄,进不来牛车,所以死在峡谷中的安人军士兵,尸体正在被一具一具的背出去。
因为大多是被砸死的,所以很多都已经血肉模糊。
李琩下令,韦寡悔带着三百左卫军士,全都进去背尸体,搀扶伤员,他要让这些在长安养尊处优的卫士们看一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
从去年年前开始,今年三月份结束,吐蕃方面,慕容阿波谒部全军覆没,本人战死,索达赤部全军覆没,本人被俘虏,郎支都部溃逃,本人战死,伏俟城被大唐攻占,乞力徐部遭受重创,退出赤岭防线。
天宝元年的这场大战,结束了。
王难得和李光弼请命,希望从积石城南下,继续攻打吐蕃的大莫门城、树墩城、宛秀城、百谷城,但是被李琩和皇甫惟明拒绝了。
因为陇右的损耗也非常巨大,将士们身心疲惫,也不愿意再打了。
战场上就是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将领们希望建功立业,但是普通的军士,是不想打仗的。
一辆辆牛车,从峡谷口离开,车上的军士尸体,甲胄军械已经被拿掉,只剩下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牌籍。
韦光乘已经派人来了,驻扎进了一座村庄,负责战争的收尾工作。
李琩策马在牛车队伍中游走,虽然内心不忍,但还是时不时的会将目光放在那些尸体身上。
安思顺跟在一旁,一直在打量着李琩的面部表情,这位年纪轻轻的亲王,好像有点悲天悯人的伤感呢?
慈不带兵,你不能这样的。
“隋王一战定陇右,圣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安思顺在一旁笑道:
“一切都结束了,隋王还是先回鄯州歇一歇吧。”
李琩挑眉挑眉,道:“我歇一歇?我很累吗?”
安思顺道:“隋王亲自在此督战,已有四天之久,疲惫是在所难免的,您的身体重要,大家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李琩摆了摆手:“我会与将士们一起返回,不必再劝了。”
安思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琩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尸体,也许对于藩镇的将士来说,死人是常事,司空见惯了,但是对于李琩来说,则是非常震撼。
太多的死人了,秃鹫乌鸦盘旋天空,空气中尽是腐臭血腥的味道,很多左卫的将士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早已干呕多次。
跟在李琩身后的武庆等人,当下也是如此,根本不敢去看那些尸体,怕受不了。
大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是没有见过这么多死法千奇百怪,尸体残缺不全的死人。
这时候,李琩抬了抬马鞭,指着一旁的一辆牛车道:
“停一下。”
牵牛的军士立即停了下来。
李琩翻身下马,来到堆满尸体的车旁就要抬伸手。
武庆赶忙阻止:“阿郎,逝者已矣,莫要沾了疫病。”
李琩瞪了对方一眼后,上前将一具无头尸体的袖子撸起来,然后抓了一把土,将尸体胳膊上的凝血擦拭干净,露出了四个字。
死者的胳膊上有刺青,歪歪斜斜的写着:出人头地。
你头都没了啊兄弟,李琩翻过系在尸体手腕上的牌籍,上面写着此人的出身:渭州渭源县双柳庄二十三户,庞旺。
“赠陪戎副尉,赏田一百亩,铸铁头下葬,家属重恤,”李琩叹息一声,将尸体的袖子放了下来。
出人头地多少人从戎,都是为了出人头地啊,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的实现了呢?
也许更多的,是像庞旺这种的吧。
李琩忍不住叹息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的凉州词,悲慨已极,乃沉痛语也,传令鄯州道士,设斋醮为将士超度亡魂。”
他身后众人,人人表情沉重,惟有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安思顺,无动于衷
四天后的鄯州节帅府大堂,众将其乐融融。
李琩自然也是如此,他不能泼冷水,不能扫大家的兴,虽然他心里谈不上有多高兴。
他知道身为主帅,是不能共情的,但是知道归知道,不一定能做到。
好在他的主战场在长安,在长安杀人,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臧希液回来了,他的安人军留守石堡城,大战结束,是对将领们来言,活下来的军士,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是停不下来的。
死了苦,活着也苦。
“防务重职,不可懈怠,河西的弟兄们休整过后,便回去吧,”李琩笑呵呵的举杯走下来,挨个的给人敬酒。
盖威第一个起身,笑呵呵道:“隋王一到,陇右之局便解,圣人英明神武,派隋王坐镇陇右,实是众望所归。”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要奚落皇甫惟明。
但是今天这样的场合,皇甫惟明肯定不会表现出丝毫不自在,他也是频频捋须微笑,与众将把酒言欢。
但是心里,则是充满了浓浓的愁绪。
“你小子说话给我注意点,”李琩笑呵呵的指着盖威道:
“此番大捷,皆赖将士之功,我可没有怎么出力。”
臧希液听到这话,瞬间站起来道:
“隋王这话,末将第一个就不认可了,若非您坚持攻打石堡城,怎会有如此大胜?不瞒您说,当时我还认为您是纸上谈兵,如今看来,是我浅薄,没有您的高瞻远瞩。”
其他人,也开始一个劲的拍李琩马屁。
因为名义上来说,首功就是李琩的,你别看安思顺、李光弼、臧希液、王难得都打了漂亮仗,这功劳是往上面算的。
李琩回到长安之后,别人也只会恭贺圣人武功盖世,威压四海,绝不会让李琩的风头太过了。
眼瞅着李琩在陇右与河西将领之中,已然竖立起了极高的威望,皇甫惟明的心情更沉重了。
韦光乘看在眼里,内心爽的一批,虽然李琩刚回来的时候,就给他增加了一笔巨大的开支,但是这个钱,他乐意出,右相也乐意花,方便李琩收买人心。
什么钱呢?自然就是抚恤和犒赏,李琩将标准提高了不少。
王难得被李琩敬酒之后,笑呵呵的坐下,脸上的假笑,像是被焊上去的,几乎都没有变化。
他和皇甫是穿一条裤子的,自然不乐意李琩将风头全都抢走,但是呢,他对此也毫无办法。
停战的节点,就是安人军攻打石堡城,河西军袭击乞力徐,而这两项安排,都是出自李琩之手,所以你将功劳算在人家头上,无可厚非。
“我已经上疏圣人,希望返回长安,老了身体吃不消了,”杜希望拉着李琩在一边说话。
他知道自己在陇右,其实是为了制衡皇甫,但是他真的不想再掺和了,眼下的陇右,已经出现了太子党和隋王党,继续留在这里,他担心被牵扯进去。
还有就是,他的身体真扛不住了。
之所以跟李琩谈起这件事,是希望李琩能在李林甫那边帮忙说话,李林甫不点头,他还真就回不去。
“杜鸿渐可代我接替镇西军,至于和州刺史,请中书门下另选贤明吧。”
李琩瞥了一眼杜希望身后的杜鸿渐,随后点头道:
“杜公年长,确实该享福了,西北苦寒对您的身体也不好,等我回了长安,自然会想办法帮您走动走动。”
杜希望微笑点头,握着李琩的手不停寒暄。
实际上,人家在长安的门路非常广,而且可以直接与圣人单独联系。
但是呢,这次想要离开,还真就需要李琩帮忙,因为圣人不希望他走,而他的鸿胪卿,又被杨銛给占了,如今在长安并没有职事。
能够拍板让他回京的,也就是李林甫了,但他与李林甫交情不深。
人这辈子有起有落,有降必有升,杜希望都体会过了,如今年老,只想图个安安稳稳,不想再有起伏了。
奋斗了一辈子,也该躺平了
像这样的大捷,必然是五百里加急,驿卒们也乐意玩命的将捷报送回长安。
虽然大家真的希望能够在一起多聚聚,共同庆祝这样欢庆的时刻,但是防务在身,由不得他们滞留。
大斗军、宁寇军、玉门军第一时间开拔,返回陇右,毕竟当下的陇右防线是空的。
虽然所有人都明白,吐蕃绝对没有卷土重来的能力,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赤水军三部人马,眼下都驻防在鄯州附近,这是李琩最为头疼的。
三个将领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面都有诉求,他们留下,就是希望李琩能帮他们解决麻烦。
盖威经此一役,对李光弼怨气极大,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而李光弼,希望能够真正意义上的执掌赤水军。
“隋王回到长安,想个办法将这个人调走吧,他不是立功了吗?给他升官,让他走,”
盖威带着自己的几名心腹将领,眼下就在李琩的小屋内喝酒。
屋子本来就不大,眼下更是拥挤不堪,但是呢,这样拥挤的环境,反而能促进大家的感情,因为李琩抬手就能摸到盖威的大腿,一些微妙的肢体语言,可以拉近双方的距离。
李琩皱眉道:“不要再有这样的牢骚了,李光弼是圣人放在河西的,谁也不能将他调走,你跟他对着干,对你没有好处。”
盖威一脸怨愤道:
“他没将我赤水儿郎的命当做命啊,绥和城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局面,说到底,就是他不在乎儿郎们,拿大家做诱饵,战果虽然是好的,但是不能一概而论,他不是活捉索达赤了吗?圣人必会令他入京献俘,隋王想些办法将他留在长安,不要让他回来了。”
李琩敢答应吗?不敢的。
事实上,李光弼在河西,对盖嘉运父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基哥心里有谱,河西还有朕的人,你要将李光弼弄走,那么距离圣人弄走你爹,也就不远了。
河西方面,习惯了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那么对李光弼这个外人,自然是非常排斥的,何况李光弼与盖嘉运有杀父之仇,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盖威肯定不乐意。
他甚至都想过,找个机会将李光弼灭口。
别以为人家不敢,藩镇将领的胆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李琩在鄯州,都担心自己被刺杀呢。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盖帅也不会认同的,等你回去了,好好跟盖帅谈一谈,听一听他的看法,”
李琩拍着盖威的大腿道:“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来的,大多时候都是不如意。”
李琩也没有断然拒绝盖威,因为要考虑对方眼下的心境,李光弼的那支赤水军折损最重,盖威不爽是可以理解的,正在怒头上,李琩也不方便过于强硬,只是劝说对方返回凉州之后,多跟他爹聊聊这件事。
盖嘉运是个明白人,自然会管好自己的儿子。
盖威叹息一声,举杯向李琩敬酒。
他来李琩这里之前,哥舒翰找他谈过,大概是希望能够主持伏俟城的防务,而哥舒翰的表态,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想留在赤水军了,想去伏俟城,主持西海防务。
做为此番大战,大唐新开拓的一大块领土,哥舒翰想要坐镇,必然牵扯到一件事,那就是设立新军。
盖威也将这层意思传达给了李琩。
不得不说,哥舒翰这一招非常高明,人家也想上进,又清楚赤水军是盖嘉运的自留地,继续留下,权力有限,那么设置新军归他节制,自然就是他的全新班底,而且又处在河西防务最前沿,职责非常之重,是一个积攒功勋的绝佳之地。
而这件事,李琩是可以说了算的。
“你希望他去吗?”李琩私下一块羊腿肉,递给盖威道。
盖威点了点头:“哥舒翰这个人还是靠得住的,不然我阿爷也不会用他,伏俟城地理位置非常关键,可覆盖贼境千里之地,是需要早做打算的。”
伏俟城做为吐谷浑当年的首都,自然是青海一带最为关键的一处据点。
这一次要不是因为吐蕃大军都集中在陇右一线,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将伏俟城给丢了,可以说,伏俟城归入大唐,是此番大战最大的战果。
城内本来就贸易发达,而且人口众多,是周边两千里范围之内最大的货物集散中心,而且这个地方由大唐来管,城内居民完全不会不适应。
因为吐谷浑本属鲜卑族慕容部,汉化程度非常高。
眼下的当务之急,确实是需要考虑伏俟城的驻防问题,哥舒翰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要抢在别人之前,第一个开口。
李琩沉思半晌后,道:
“这个事情,明日拿到会议上好好的议一议,前期伏俟城的驻军,肯定是要从其它方面抽调一些的,不足的,再由新募补上,设立新军,非同小可,需要慎重。”
盖威见李琩答应,点头笑道:
“正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过重要,我们才不希望派一个外人去,哥舒翰在河西也有四年了,信得过。”
设立新军,会为朝廷增加一笔巨大的开支。
所以这支新军建制应该如何,是需要好好商量的。
首先要考虑的自然就是防务属性,我放多少人,可以守好这个地方,这是最重要的,另外一点就是,放多少人,朝廷不吃亏。
伏俟城不同于河西其它地方,这里的田亩少的可怜,周边水源众多,河流覆盖,草场繁茂,是西北地区一块非常适宜游牧的地方。
那么从这个地方赚钱,主要两个方面,一个是城内的贸易,一个是在游牧部落身上打主意。
朝廷可以允许伏俟城自给八成,朝廷补贴两成,多了就不要想了,所以伏俟城的驻军,需要维持在一个我依靠本地赋税差不多可以供应得起的地步。
游牧,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可以赚钱的是马,但实际上,是羊牛等牲畜。
依靠马来放牧不假,但放牧放的是牛羊。
西北通往长安的官道上,牛羊等牲畜一直都属于大宗贸易,西海羊的肉质更为鲜美,在长安属于贵族们宴会上的珍馐。
同样是羊,它比关中本地羊贵了一倍。
哥舒翰很精明啊,太会挑地方了,坐镇伏俟城,绝对是一个肥差。
李光弼眼下,就等着院子外面,他也是来求见李琩的。
但是呢,隋王屋子里有客人,他自然需要在外面耐心等着。
如果这里是隋王宅,他至少都有一个歇客室可以坐下喝杯茶,慢慢等,但在节帅府,没那么大地方,而李琩的小院内,遍布守卫,对每一个外来人都会严加盘查,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让你进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是马敦和胡四,此刻也是冷眼打量着李光弼,与盖威刚才来时候的态度,截然相反。
直到傍晚,院内脚步声传来,盖威带着众将出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拍了拍两个门卫的肩膀:
“老马、老胡,把招子都放亮点,别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进去。”
马敦和胡四咧嘴一笑。
说罢,盖威看都没看李光弼一眼,大摇大摆的走了,但是他身后的马荣,留下来跟亲大哥马敦聊了起来。
既然客人都走了,李光弼也该进去了,但是马敦一点没有放行的意思。
宰相门前三品官,人家一点都不带鸟李光弼的。
而李光弼知道对方在有心拖延,也没有开口出声,就这么站的笔直,干等着。
大概半个时辰,裴迪从外面办事回来,见到李光弼之后,又瞥了一眼马敦三人,二话不说,上前拉着李光弼进门了。
李琩第一次西行,他们俩都是随行人员,自然是有些交情的。
“怎么样,在河西不好做吧?”裴迪带着李光弼直接往李琩的寝院走去。
李光弼笑道:“哪里都不好做,但事情总是要做的。”
“你有这个心态是好的,”裴迪点了点头:“我们府主也想见你,你来的正好。”
寝室外的院子里,眼下正在煮羊肉,大锅架在火上,热气腾腾,咕嘟咕嘟。
李琩已经不在屋里了,守在锅边端着一个大碗,就等着下手捞肉呢。
无论在什么地方,大家一起吃东西,必然是最有身份的那个人先动筷,李琩不下手,这口羊煮老了也没人敢吃。
“光弼来的正好,”李琩将刚刚从锅里夹出来的一块大腿肉,连碗一起递给李光弼。
“不敢不敢,隋王先用,”李光弼赶忙推辞。
李琩哈哈一笑,硬塞给对方道:
“尊者赐,不可辞,光弼此番之功业,到了长安,宰相都得亲迎,这都是你应得的。”
说罢,李琩从武庆那里接过一只新碗,又捞了一块羊肉后,来到台阶上坐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朝李光弼道:
“来,坐下吃,咱们边吃边聊。”
李光弼点了点头,就这么坐在李琩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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