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光一號的接头就这样啼笑皆非地完成了。
虽然和资料上读到的形象有很多差异,但接头暗號和动作都是正確的,这就意味著这位天光一號绝无造假的可能。至於之后陆怀章和对方的交头接耳,黎如晦只能当做没看见。
为了工作方便,黎如晦很快和天光一號住到了一起。紧接著,就是对黎如晦而言,漫长而痛苦的工作生涯。
在外,天光一號是个怪诞的不合群者,常常做出许多惊人之举。但在私底下,天光一號实在是个乏味的人。她很少笑,也不怎么说话。她私下对黎如晦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言简意賅的命令。比如“拿过来”,或者“请出去”。
这並不意味著天光一號冷漠,恰恰相反,她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对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用敬语,说谢谢。这让黎如晦想起自己那位老好人上司。
黎如晦的日常工作之一,是每天排查一遍两个人的住处。看看周围是否有特务,查查屋中是否有窃听器。这种工作对他而言易如反掌,正因如此,更显枯燥和煎熬。
黎如晦有时觉得自己像个专管鸡零狗碎的保姆,而非天光一號的助手。
对外,黎如晦的职业是一名走后门的公司管事。这份职业赋予了他很大的自由,需要传递消息时可以四处跑,需要在家中待命时则可以找个藉口挺尸。
潜伏生活和黎如晦在军校学习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前辈自述完全不同。漫长,重复,索然无味。黎如晦唯一的娱乐,就是观察自己这位上司。
天光一號。
天光一號穿衣打扮品位奇差,最爱的几套衣服里有数不清的暗袋。衣柜中一半是粗布大衫、军装、各种丟进人堆就找不到的衣服,一半是堆灰的过时衣裳。黎如晦在检查屋中有没有窃听器时常常要打开这个衣柜,每次都会眉头紧锁。
天光一號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这与黎如晦讲究的饮食习惯南辕北辙。她吃饭如风捲残云,任何食物往往还没嚼几下,就会迅速吞入腹中。就像一个后怕的饿死鬼。天光一號从不催促,但黎如晦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压饭桌。只得也隨著她的节奏,速战速决。
虽然觉得胃病早晚会光临这个家,但黎如晦视此为革命必要的牺牲。在卡特莱恩学院时,他连老鼠都吃过。
天光一號睡眠很浅。对外,黎如晦和天光一號是未婚夫妇,幸而是未婚,两人可以分房而睡。天光一號能適应各种嘈杂的环境,却会对极端寂静表现出牴触情绪。
刚刚和天光一號搬进同一间公馆的某个晚上,黎如晦半夜犯了酒癮,忽然很想喝酒。他动用了自己在军校习得的全部经验和学识,毫无声息地溜进了贮藏室。
但在迈出贮藏室的那一刻,一把枪顶上了他的腰际。
黎如晦还记得那个晚上天光一號的眼神,在黑夜中,像一双豹子的眼睛,幽幽地盯著猎物。其实黎如晦当时起了与对方一较高下的心思,只是怕跌坏手中昂贵的酒,才按捺住了衝动。
幸好他没有反抗,天光一號后来说,如果他敢乱动,她会一枪打断他的腿。
天光一號走路很快。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黎如晦得时时刻刻盯著她,以免她將自己拋下,消失无踪。
天光一號高兴的时候——譬如在电台中听到组织对她的嘉奖,会默默走到窗边,拉上窗帘,面对著窗帘沉默几秒钟。
窗边是特工的禁地,不知道什么时刻、哪个角落,就会飞出一发子弹,透过玻璃射进脑门和胸膛。即便拉上窗帘也不安全。这个动作对天光一號而言已经是极为出格的了。
天光一號生气的时候——真正生气的时候,黎如晦只见过一次。那就是发现他有酒癮那一次。
黎如晦酗酒的事情,组织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连那位老上司,也以为他只是偶尔贪杯。黎如晦不知道天光一號是怎么发现的,也许是多年特工生涯养出的特异功能吧。
某一天,黎如晦坐在公馆画室窗边,独享著酒精和落寞。忽然,本该执行公务的天光一號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
天光一號一言不发地给了他一拳,打得黎如晦像一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他不是泥人,立刻一跃而起,想给天光一號同样深刻的还击。但在动手那一刻他犹豫了,对待自己的同志不该这样。
就在这犹豫的档口,天光一號一酒瓶子將他砸晕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一號正背对著他写什么东西。
天光一號和组织有一套单独联络的暗语,黎如晦看不懂。后来他才知道,天光一號用激烈的言辞要求组织给她换一个搭档,不是被酒精操控了脑子的废物、浑身散发著小布尔乔亚式臭毛病的公子哥、空有理论毫无实战经验的赵括、连最基础的清扫工作都做得黏黏糊糊的半桶水、资產阶级思想蛀空了眼珠的大毒草……
天光一號和黎如晦之间有著严格的上下级界限,照理说,黎如晦永远也没资格看到这封信。不过也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天光一號只撕下了写著字的那一页,忘记了撕下被笔画压出痕跡的第二页。
黎如晦后来获得了那一页,用铅笔轻涂后,得到了残余的印记。几经辗转,才翻译完了这封信。天光一號写的时候一定满怀怒气,笔跡入木三分,沟沟壑壑,十分清晰。
天光一號的请求当然被驳回了。组织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卡特莱恩战略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给天光一號当老妈子。
天光一號將黎如晦捆在椅子上三天,除了每日一小杯水外,不给他任何东西。每当黎如晦渴了或者饿了,又或者晕过去,天光一號会用酒將他浇醒。
在第三天,天光一號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徒手將黎如晦扔进了不知多少种名酒灌满的酒缸里。
黎如晦在酒液中浮沉,听见缸外传来天光一號冷酷的声音:“如果再有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黎如晦想,不会有下一次了。
天光一號快乐的时刻,黎如晦没有见过。这里的快乐指的是那种纯然的享乐。陆太太经常带天光一號享乐,华侨夫妇也经常带著这位便宜女儿享乐。但黎如晦知道那不是真的快乐。
天光一號的字典中似乎没有享乐和兴趣爱好这两个字样。有时甚至会显得缺乏人性。天光一號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跳舞或者品酒。黎如晦见过天光一號的手,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粗糙,有力,布满薄薄的茧子。也许她喜欢下田干活?
黎如晦曾经问过她,如果战爭结束,新世界到来,她想做什么?天光一號的回答是一句毫不犹豫的“今天的清扫工作做得不到位,口述两千字检討。”
久而久之,黎如晦也就不再寻找天光一號快乐的模样了。
天光一號似乎富有同情心,时常施捨街上的乞丐和穷人。这让她显得高尚。黎如晦不知道这份高尚是真是假。毕竟天光一號时时要做戏给所有人看。
天光一號时时刻刻都要做出种种抉择。有些决定显得不近人情,有些决定看上去又似乎异想天开。但每一个决定都精准无比,像一台计算精密的机器。
黎如晦最好奇的还是天光一號悲伤的模样。这样的人会伤心吗?
这条路上有无数人牺牲,但每一次有人牺牲时,天光一號都会將自己关起来。再次出门时,脸上已经掛上了如常的乏味表情,让黎如晦无从判断她刚刚的情绪。
她是真真正正的国家机器。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