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漫漫。
苍黄的官道之上,面色凄惶的行人三三两两背着包袱,又或是携家带口,逶迤前行。
路旁的一处枯树下,裴楚盘坐在一块青石上,远远看着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潮滚滚。
“东越郡内不少县郡已然开始纷乱了起来。”
裴楚低低叹了一声,此刻他所见到的秩序还未算崩坏,但道左上的一些身强力壮的,欺凌弱小之事,已不少见。
“道长,我爷爷醒来了!”
枯树下的另一侧,一个十三四岁,衣着褴褛的少年忽而抬头,神色兴奋地冲着裴楚喊了一声。
“醒了便好。”
裴楚侧身看了一眼说话的少年,又望向身旁不远躺在地上的一个老人。
老人干瘦的厉害,身上的皮肤宛如枯树皮,一双浑浊的双眼睁开,茫然无神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微微发紫的嘴唇正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老人家,不必担心。”
裴楚走到老人身边,宽慰了一句,又冲旁边的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会意,马上从带着的行囊里,又找出了之前用过的那个小破碗,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竹筒里倒了一点清水出来。
裴楚取出一张“祛毒符”,随手以法力引燃,而后调到小破碗之中,再交到少年手里。
少年毕恭毕敬地接过,而后搀扶起老人,开始一点一点地喂到老人嘴里。
一小口水喝完,老人嘴上的微紫之色,越发浅淡,枯槁的面容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
老人目光望向裴楚充满感激之情,身体颤巍巍地动了起来,似乎想要挣扎起身。
裴楚上前赶忙劝住,笑着摇摇头,“老人家,不需如此,且静养片刻,毒素便能解除了。只是接下来即便再饥饿,也不可胡乱吞食东西。”
“谢……谢谢过道长!”老人强打精神,口中发出了喑哑的话语。
裴楚摆了摆手,看着面前这祖孙二人,又翻找了一下行囊包袱,取出了半截小拇指大小的一块碎银,交到那少年手里。
“道长,这……”那少年看着手中的那块小碎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留着傍身吧!”
裴楚笑了笑,转身收拾起行囊离去。
他没给这对祖孙太多银钱,他虽然包中有些金银,可若无自保之力,只是害人性命,且一路多有逃亡的佃户流民,他即便散尽钱财,又能济得几人?
行走在苍黄的道路上,漫漫的沙尘飞扬,自入了东越郡之后,前来袭杀他的人已然越来越少,他也不知那些为了赏钱的江湖中人和做左道旁门被他杀怕了,还是夸了安诏郡和东越郡,榜文以及海捕的力度减弱。
只是裴楚行走的速度依旧算不上快,沿途所见重重,他都深入探询了一番。
虽然现在不过是八月,但去年涝灾,天成不好,到了这个多数普通的农户已然断炊,再加上今年亢旱,眼见就是歉收的年成,不少旱情严重的乡县里,已然有许多人抛荒弃土,开始逃亡到临近越江的附近一些区域。
裴楚沿途所见,如方才那位老人服用了一些乱七八糟植物菌类的可能还好些,那种久饥之下身体逐渐虚弱,得了各种病症的才真的是无能为力。
“我的‘针符式’能治外伤,‘祛毒符’能祛除毒素,可于身体病痛之类,却无法解决,可,即便我能治得一些病症,无法解决果腹这个问题,事情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
裴楚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所见到的不过还是那种饥荒灾害来临前的情况,虽然有流民走动,但还只是少部分,真正到了彻底爆发起来的时候,白骨露野,易子而食,路断人稀,那才最为悲惨的境地。
“我在杨浦县的时候,那祝公子以疫鬼乱城,而后在杭家集时,又有妖魔祸乱,他们所为的便是冲击人道气运……”
裴楚低声自语了一句,心中想及方才与几个过路之人给付符水的举动,又默然道,“莫非我也要学张角一般,再此掀起一道洪流?”
这一路他看得多了,想得也多。
于行逆天改命,揭竿而起之事,其实心中并无抵触,甚至还有几分期许。
只是,这方世界道法显圣,有神魔鬼怪,并非能够以他原来所学的内容和眼光去硬套。
越州这两年虽遭遇了涝灾和旱灾,其实还远达不到那种天塌欲坠的势态,且透过眼前的现象,需要看到造成一切的本质。
那便是这一切是有人在刻意营造,挑动乱象,以此来摧毁人道气运。
这方世界的人道气运说有形也有形,说无形无形。
当日庞元生以禁妖司的合众连击之法,行大周敕令,得到人道气运加持,这就是有形可见。又如环首直刀之中的龙虎气,各地官府衙门之中的龙虎气,这些都是人道气运的具象化,这些气运便是一个个人,一旦混乱死伤,气机紊乱,便给了妖魔鬼魅可趁之机。
“他们要的其实就是这天下板荡,秩序崩坏!人道气运若是稳固,如何能够将尽?不外乎就是如今这般……”
……
“抓住她!”
黄土漫漫的道路上,一声呼喝响起。
道路之上,几个袒胸露背的汉子,手里拿着钢叉刀棍之类的武器,正在追逐着前方一个奔逃的人影。
“臭婆娘,哪里跑!”又是一声暴喝。
裴楚站在路中间,回头望去,就见黄土道上,一个面庞似乎涂着黑泥全身脏兮兮的女子,奋力朝前方小跑着,灰扑扑的面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满是惊恐之色。
“贱婢,爷儿们花了钱买你的,你想跑哪里去!”
后方追逐的几人里,一个脸生横肉的壮汉,拿着一把钢叉,一边恶声恶气地呼喊着。
前面奔逃的女子脚步不快,没跑出几步,似乎就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下重心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又有一个稍微瘦高一些的汉子,穿着短打装扮,露出了常年被晒得古铜的手臂,手里提着一根长棍,从后面赶了上来,神色更是狞恶,高声怒吼道:“大哥,别废话了,这婆娘方才伤了老三,让我为老三出气。”
一边说着,这瘦高的汉子举起手里的木棍,就要朝着地上的女子打过去。
“别啊!大哥、二哥!留月娘一命啊!”
正在这时,后面又冲上来一个看着年轻一些的青年,面部似乎被人抓破,一把抱住拿起木棍要厮打的瘦高汉子,连连求饶道。
“老三,这婆娘想害你,你还要留她?”瘦高的汉子挣扎了两下,似乎发现被自家兄弟抱得很紧,登时侧头朝身后怒目而视。
一旁那满脸横肉的壮汉,亦是开腔道:“老子花的钱就当扔水里,这样的祸害可留不得。”
“大哥,二哥,我是真心欢喜月娘。”那赶上来的年轻人又朝着两位兄长祈求着,“你们一动手,就把人打坏了。”
那脸生横肉的壮汉再次恶狠狠地吼了一声,“贱婢,听着了没?你今日若是服服帖帖,往后伺候我们几兄弟,今日便留你一命。”
那跌倒在地的女子却是仿佛未曾听到几人的呼喊一般,趁着几人说话的间隙,又再度爬起身,拼命挣扎着逃离。
或是跑得太快的缘故,农家荆钗布裙打扮的女子,在靠近裴楚面前几步远的时候,扑咚一声,再次摔在了地上。一张灰扑扑的面容抬起,恰好看到了裴楚。
裴楚这时也大概看清了对方的模样,虽然脸上涂着黑灰,但看着年岁也就十七八。
“还敢跑,今日非得教训你这贱婢一番不可?”
那三兄弟瘦高的汉子,眼见农家少女再度起身逃离,登时双目圆瞪,狠狠一把将抱着他的青年甩开,几步赶了上来,高高举起棍子,劈头盖脸的就要朝着女子身上打去。
“二哥,不可!”后方的青年见状连忙高呼了起来。
那满脸横肉的壮汉亦是在这时皱眉喊道:“老二,别伤了性命。”
只是两人的呼喊声已经晚了,棍子在空中掠起了风声,朝着女子柔弱的身躯打了过去。
咔嚓一声!
木棍突然打在了一条从后面探上来的手臂上,巨大的力道使得木棍一下子断裂开。
那瘦高的汉子手里握着半截木棍,虎口发麻,倒退了两步,脸上的厉色却丝毫不减,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野道人,多管闲事!”
裴楚神色平静地拍了拍手手臂上的灰尘,看了一眼摔在地上,蜷缩着的农家少女,又望向面前几人道:“几位为何伤人?”
一旁脸生横肉的壮汉握着钢叉,看着裴楚眼中似乎隐有忌惮,稍稍以平和些的口吻道:“小道士,这是我家中奴婢,想要逃走,我们追捕逃奴,你莫要多管!”
“逃奴?”裴楚眉头一皱,又看向地上脏兮兮的少女。
“道长救我!”少女忽而大喊声高呼了起来,“我并不认识这几人,今日在道路上,是被他们强抢的。”
“放屁!”
那三兄弟里瘦高的汉子已然大骂了起来,“这贱婢是我从他们父兄手里买来的,花了我们兄弟几个数年积蓄。”
“月娘,你便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不让大哥和二哥打你。”一直诺诺唯唯躲在两个兄长后面的青年,这时也站了出来,冲着少女喊道。
“道长,我是被逼迫的!我今日在路上行走,他们几人见我孤身一人,便前来纠缠,求道长救我,他们会打死我的!”
摔在地上的少女冲到了裴楚身旁,声泪俱下地哭泣了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汩汩涌出,冲刷得一张灰扑扑的面孔,越发的不成样子。
裴楚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冲着地上的少女,轻轻颔首:“姑娘放心,这事我应下了。”
“贼道人,你莫非也看上了这贱婢?”
那瘦高的汉子听到裴楚这般说,立时怒吼了起来。
裴楚却不看他,只是望向那拿着钢叉脸生横肉的壮汉,问道:“不知几位不知花了多少钱?”
脸生横肉的壮汉望着裴楚,又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人,尤其是自家兄弟手中的那半截断裂的棍棒,咬咬牙道:“两贯,不,是三贯!”
“好,就三贯。”裴楚点点头,从包中取出了一小块碎银,估摸着价值应该在二三贯左右,随手扔给了那脸生横肉的壮汉。
“大哥!”
“兄长!”
旁边的瘦高汉子和那个青年看着裴楚爽利地给了钱,似乎都有些焦急起来。
那脸生横肉的壮汉则再次打量了裴楚一眼,而后朝着身旁的两人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等等!”
裴楚看着几人似乎有些不甘不愿的离开,又叫住了几人。
“小道士,你还想怎么……”那脸生横肉的壮汉回过头似有不解,只是话刚说完,忽而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接着又是噗噗两声,跟着壮汉一起的瘦高汉子和那个青年,一左一右,又被裴楚扔了出去。
看着摔在地上的几人,裴楚又轻轻拍了拍手,“钱给了,教训自也不能少。”
这几人所说的不一定是真话,但恐怕要说全是假话,也不尽然。
如今是封建王朝世界,还有卖身为奴,签订卖身契之类的,有些事情能做的暂时就点到这里。
“哼,贼道士!”
那从地上爬起的瘦高汉子,明显要冲动得多,当即大骂出口,就要朝着裴楚冲来。
一旁从地上爬起身的壮汉连忙拦住,“二弟,休要冲动。”
说着,壮汉再次瞪了裴楚一眼,拉扯着即便摔了一跤还有些依依不舍的青年,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裴楚看着几人离开,而后才转过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女笑道:“姑娘,他们已经走了,姑娘自去吧!”
“月娘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少女似乎方才哭过一场,而后又衣袖擦拭了一番脸庞,露出了一张虽然还有些脏乱,但已看得出颇为不俗的容颜,低低说道,“只是月娘一个小女子,孤身一人,又无处可去,如道长不嫌弃,我愿……”
“哈哈哈……”
裴楚忽然大笑出声,看着面色似乎有羞涩之意的少女道,“不嫌弃不嫌弃,我这身边正缺一个浆洗衣物的,姑娘若是愿意跟着,那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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