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县尊回府。”
季博才望着被几个士卒抬入马车的县令郎浦和,略发忧心忡忡了起来。
别看凤唐县如今井井有条,可只要县令郎浦和再这么病下去,距离这座勉力维持的县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季博才眼看载着县令郎浦和的马车缓缓驶进了城内,轻叹了一声,稍稍站直了身体,抬手做了个手势,立时有其他在不远处的一些个胥吏和士卒上前,冲着季博才拱手行礼。
季博才目光扫过众人,这里面的胥吏衙役和士卒,有不少原本并非是凤唐县的官吏,而是来自其他郡县逃亡至此。
虽一路有不少人早离开饶谷郡境内,但此前在县令郎浦和的主持下,依旧还是有不少血勇之辈被招揽留下。
望着汇聚到身边的诸多人等,季博才微微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如今县尊染疾,我等更需同心协力。今日第一面外墙就要完工,第二面外墙不可耽搁,要继续修建,如此即可充作防御,亦可为县城外城,收拢更多的人。形势越发危急,这般下去还是要早做打算。”
修筑凤唐县外城的矮墙,本就是既定之策,一来可以让流民有活计可干,二是形成外城,充当防御,亦可使得凤唐县能够收罗流民的人数大大增加。
“季主簿。”
围拢过来的一个书吏上前行礼,满是忧色道,“那县尊的病……”
季博才顿时狠狠地瞪了这个书吏一眼,而后像是宽慰一般,冲着众人说道:“县尊只是积劳成疾,你等不要多想,如今重中之重,还是要安抚好流民,且要小心其中一些心怀叵测之辈……”
如今北地烽烟渐起,从雍州到司州,已多有各路反贼叛军,打上凤唐县注意的人并不少。
说着,季博才目光又瞟向了众人之中,一个穿着铁甲的高大武将,“王参将?”
那高大武将面容坚毅,目光亮如灿星,闻言重重点头应了一声,嚷声答道:“季主簿且安心,我已派人日夜防范,其中几个是贼匪混迹其中的,也被一一甄别了出来。”
季博才虽不是凤唐县县令郎浦和那般有威望,但值此风云激荡之时,有才智者担当者,远比官位高低来得让人信服。
且这段时日,季博才一直被郎浦和带在身边,多番点拨调教,其中托付之意十分明显。
众人勠力同心,已并非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在这渐起的混乱浊世,能够保全自身活下去。
“如此最好。”季博才轻轻点点头,凤唐县目前虽还安定,主要的便是这名王参将所统领八百常备军,外能弹压流民,内可震慑城中百姓。
如无这么一支兵力在,凤唐县即便郎浦和才智不凡,他季博才也算有些手腕,根本都无从施展。
“啊——”
正在众人合计着今日诸多事务章程,不远处堪堪领完了吃食的人群中,忽然有痛苦哭嚎之声响起。
“快去看看!”季博才悚然一惊,急忙招呼起身边众人。
那方才领命的王参将反应着更为迅捷,一身铁甲呛呛作响,迈开大步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修建不久的大片临时木屋外,此刻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
“让开让开!”
那王参将一把扯开了几个挡路的流民,快步冲到了人群当中。
就见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子正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地抽搐着,口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嚎。
“爹爹——”
在这名男子身边,还有个十多岁的少年,哭泣着晃动那衣着褴褛的男子。
“闪开!”
那王参将见着少年的这番举动,登时眉眼之中露出了骇然之色,一把将那少年给拉扯到一边,又朝着周围围观的众多流民喝道,“尔等全部给我站远点。”
噼里啪啦的一阵鞭子声骤然响起。
跟在这个王参将后面赶来的一些个常备军士卒,挥舞着鞭子就开始驱赶人群。
唯唯诺诺的人群登时退得远远的,只是一个个神色惊惧,依旧不时转过头来望向场地中间。
那王参将看着地上正不断颤抖着宛如发羊癫疯的流民男子,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大人,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爹啊!”
那个被王参将一把拉扯开的流民少年,登时疯狂地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抱住王参将的手臂。
“你这娃儿,好不晓事!现在不杀,你爹就要变成怪异!”
王参将右手手臂被对方扯住,登时怒目圆睁,一把将对方甩开,又朝旁边的一个士卒喝道,“把他拉到旁边去!”
“不要,不要杀我爹!”
那少年被一个士卒抓住手臂,拖拉了出去,手舞足蹈地哭喊了起来。
王参将神色森然,丝毫不为所动,大步朝前,手中的长刀就要朝地上那抖动不停的男子劈砍了过去。
“呃呵咯——”
就在这耽搁的片刻间,地上那衣着褴褛的男子口中突然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音。
王参将手中的长刀落下的瞬间,那地上流民的身体骤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头部一缩,竟是躲开了那落到头上的钢刀,四肢着地,灵敏得如同一头猿猴一般,突然地朝一旁蹿了出去。
“拦住它!”
王参将见到这流民男子身体产生异变,立时大喝出声,几步冲上前去。
“主簿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后方问询而来的季博才和其他一些个胥吏,登时被几个士卒给拦住,不让他们再上前。
“是怪异?!”
季博才面色铁青,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凤唐县如今危如累卵,除了流民大量涌入,使得县中存粮告急之外,又有几路贼军不时侵扰,而尤为让人头大的,便是这些不知名的疫病。
这种疫病发作之前几乎毫无异状,很难看得出来,而一旦发病,短短片刻就会化为活尸一般的怪异。
这些怪异此前他也只是听闻在雍州有过,但近段时间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然发生了几起。
若非此前县令郎浦和手段了得,恩威并施之下安抚住了人心,这凤唐县恐怕早就分崩离析。
“不要慌,拦住它!”
周遭一些个负责维持流民秩序的衙役和士卒,在异动产生时就已经有所反应,听到王参将的呼喊,齐齐握着刀枪,涌了过来。
“莫要被它伤到!”
又有流民之中一些早交代过的青壮,急忙操持起周遭的一些棍棒和木板,将一些个老弱护在身后。
许多个老弱妇孺虽是惊惧,但也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再次退得远一些。
这番场景,他们已不是第一次遇见,甚至其中有几次就发生在身边,活下来的人也只是侥幸。
“快!不可让它四下逃窜!”
一身铁甲的王参将再度怒吼一声,轰隆隆撞倒了两间修建不久的草木屋,朝着那逃窜的身影就追了上去。
手中的镔铁长刀划出破风之声,只是逃窜在前的流民汉子,灵敏非常,忽然一个纵身就朝旁边跳开。
两个同样挥舞着刀剑的士卒正好扑了上来,却被这流民汉子,一甩手臂就给荡开。
又有一个高大的士卒举着木盾逼上前,砰地一声,反而被这流民汉子一下给撞开。
不过,经过了这番拦阻之后,旁边的老弱妇孺已经退到了远处,周遭二三十名士卒衙役和一些个青壮,环绕成圈,拿着各种武器,不断朝着这蜕变成了某种怪物的流民逼近。
此刻,这个流民宛如野兽一般趴伏在地上,苍白无瞳的双眼环顾着四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声。
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这个流民已然蜕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恐怖怪物。
头发掉光,嘴巴畸形地朝脑后裂开,露出尖牙的牙齿,十指指尖黑漆漆的,有了利爪,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和青紫之色,更为骇人的是,在那些皮肤之下筋肉跳动虬结,看着竟是比生前还要壮硕。
充满了一种诡异狰狞的气息。
“吼!”
被众人困住的怪异,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四肢并用猛然朝着其中一个举着块宽大木板的青壮飞扑了过去。
“哎呀!”
那青壮虽在众人中间,有些胆气,可见着那化为了怪异的六名冲着他扑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惊慌之下朝后倒退了一步。
砰地一声巨响。
那骤然飞扑而起的怪异,已经狠狠撞在了青壮手中宽大的木板上,巨大的力道连带着青壮整个人一起倒飞了出去。
一扑之下,那怪异又再度跃起,宛如野兽般咆哮着,朝着外间密密麻麻的人群飞扑而去
“不可让其冲入人群!”
后方那个王参将见到怪异飞遁,急忙持刀赶上,心中也是暗暗焦急。
此前也闹出过几次怪异之事,造成的伤亡不小,尤为麻烦的是,若是被这怪异尖牙利爪撕扯中,一时三刻就会被疫气感染,化作疫鬼。
虽然疫鬼行动远不如怪异行动迅捷,但同样能够传播疫气。
王参将手中斩杀感染了疫气的流民士卒已经有十多人,若非他果断,这凤唐县早已大乱。
今日若让这怪异冲入毫无抗衡之力的妇孺之中,恐怕顷刻间就能使得数百上千人感染疫气,若是如此,此前所做种种努力,皆会化作无用功。
“爹爹——”
正在王参将追逐之间,远远的就见着一个人影突然冒了出来,挡在了那怪异的身前,声泪俱下地大喊道。
“快躲开啊!”
王参将心中愤恨无比,那少年他已经让人拉扯开,不知为何又跑了出来,连连大呼道,“那怪异不再是你爹了!块躲开!”
只是,那泪流满面的少年哪里听得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冲他飞奔而来的怪异,依旧喊个不停,“爹,爹,我是三娃啊!”
“吼!”
那怪异手脚并用宛如野兽一般奔跑着,惨白无瞳的双眼似不可视物,只是不知是听力还是感知到了身前有人,登时长着长长尖爪的双臂高举,朝着那个少年扑了过去。
“混账啊!”
王参将目眦欲裂,他虽以全力追赶,但被身上沉重的铁甲拖累,始终要慢上一些。
而其他的士卒和青壮,要么心有畏惧,要么根本不敌,短时间内根本奈何不得那怪异。
眼见那怪异已经扑到少年面前,尖利的手爪已经伸了出去,那少年只要被挠到一下,即便不死,之后为了防止其沦为疫鬼,他也只能将其斩杀。
呼——
就在这时。
骤然一股大风呼啸疾掠。
那飞扑而起的怪异人正腾到了半空,猛然间砰地一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一把长剑从天上落下,直直插在了这个怪异的头顶,将其整个身体钉在了地上。
大风拂掠过众人,在那凭空而起的风里,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影从空中,缓缓落下。
远处围观的众多流民和士卒衙役,见着突然落下的道人,齐齐发出了惊疑之声。
那王参将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算是多经历军阵,可道义良心尚在,委实不愿意去杀一个感染了疫气的无辜少年。
又抬眼望向那突然出现在场中的身影,见对方有些风尘之色的年轻道人,一只手背负在身后,落在地上之后,正不徐不缓地走到那怪异面前,伸手去拔钉着怪异的那把长剑。
“道长且慢!”
王参将见那道人伸手要去拔插在怪异头上的长剑,急忙高声呼喊,快步赶上前来,叫道,“这怪异身上尽是疫气,道长当心被其血液溅到。”
“怪异?”
裴楚望着面前这个被他用却邪剑钉住,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怪物他看着,隐约觉得有几分像杨浦县时的疫鬼,又有些前世某种丧尸怪物的影子,只是他方才远远见着,这种怪物奔行如飞,却又有些不同。
那王参将走到裴楚身边,再次端详了裴楚一眼,跟着指着那被钉在地上的怪异道:“此等怪异的血液、手指、尖牙,都有疫气,触人便可染上疫病,不用片刻时间,就能令人化作疫鬼。”
“原来如此,还真是疫鬼!”
裴楚听到身边这个军将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又冲那王参将笑了笑,“不过,既然是疫气倒不妨事。”
说着,裴楚上前抓起了却邪剑的剑柄,刺啦一声将长长的剑身拔了出来。
那王参将阻挡不及,连忙闪避到了一旁,就见一道白色的剑光闪烁,那却邪剑拔出来之后,丝毫没有半分血液泄露出去。
反而是那怪异的尸身,在伤口处成了焦黑一片。
“这……”
那王参将看着怪异伤口处的焦黑之状,一时愣在那里。
哒哒哒哒——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几匹健马飞驰而来。
勒马停住之后,几个风尘仆仆的军汉翻身下马,几步奔到了王参将的身边,单膝下跪行礼道:“卑职等前来复命,已将裴道长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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