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晌午。
徐广生引着一名丰肌弱骨,楚腰卫鬓的妙龄女子来到枢密院,在大小官吏迥异的目光注视下,徐广生非但没有半点含蓄,反而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穿屋过院,并主动与相识的西府同僚招呼寒暄。
女子正值桃李年华,五官精致玲珑,桃腮粉面宛若精雕细琢的瓷娃娃一般,不见一丝瑕疵。一袭鹅黄裙袍将婀娜的身姿凸显的淋漓尽致,在满是男人的枢密院中招摇而过,分外惹人注目。
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于三进院门外遇到等候多时的白锦。当徐广生拱手施礼时,白锦的目光却在女子身上“恋恋不舍”,久久错不开眼珠。
“咳咳,白大人?”
徐广生再三呼唤,白锦才幡然醒悟,眼神一正,匆忙敷衍:“那个……送亲的‘行帖’,徐大人可否准备妥当?”
“白大人放心,在下早已准备妥当,只等枢密副使签字印章,便去禁卫营提调人马。”
“甚好!”白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而将迟疑的目光投向唯唯诺诺的女子,问道,“兰绮姑娘,你怎么来了?钱大人并未召你……”
“是我带她来的。”徐广生解释道,“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钱大人从未见过兰绮,不知她善解人意,才识出众,因此我专程带她前来相见,以免闹出‘王昭君’的误会。”
“王昭君?”白锦一愣,从而脸色一沉,不悦道,“徐大人此言何意?你将兰绮姑娘比作王昭君,是否暗指白某是破璧毁珪的毛延寿?”
“不敢!在下一时失口,断不敢有此歪念,望白大人息怒!”
其实,单论官阶,身为泉州大营都统的徐广生与枢密院中侍郎白锦算是平级。若论实权,徐广生手握一营兵马的生杀大权。反观白锦,手下除随从护卫外再不能调配一兵一卒,中侍郎在枢密院也属文官差事。二者相比,白锦远不如徐广生。
即便如此,徐广生在白锦面前仍表现的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甚至甘愿“矮他一头”,原因是他二人一位是京官,一位是地方官。
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白锦整日出入枢密院,伺候的皆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员,身家地位水涨船高,身为地方将军的徐广生见到他,自然要小心巴结。因为一旦得罪,日后白锦在枢密使、枢密副使耳边挑拨几句,很可能会影响徐广生一生的命运。
话虽如此,但和所有地方官一样,徐广生对白锦只是表面恭敬,实则内心十分鄙夷。
正因如此,他刚刚才会做出“王昭君、毛延寿”那样的比喻。至于“一时失口”,根本是敷衍之词,徐广生和白锦心照不宣,只是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徐大人,你冒然带女子进入枢密院恐怕不妥吧?”白锦神情一禀,故作为难模样。
“哎呀!是在下思虑不周。”徐广生拍着脑门,连连懊恼,“不过人都已经到了,如果现在送她回去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非议。不如……白大人给兰绮姑娘行个方便,让她拜见一下钱大人?”
说罢,徐广生将缩在袖中的双手伸到白锦面前,佯装抱拳作揖。白锦稍作犹豫,而后伸手搀扶,顺势将徐广生袖中的一沓银票接入自己袖中。
“仅此一次!”白锦勉为其难道,“不过万一钱大人怪罪下来……”
“白大人放心,一切后果皆由在下承担,断不会连累白大人。”
“那好,二位请!”
白锦吃下定心丸,引着徐广生和兰绮快步朝内院走去。
转阁绕廊,曲径通幽,三人来到钱大人的书房。
“末将徐广生,叩见钱大人!”
脚一踏入门槛,徐广生立刻跪倒在地,朝坐在书案后闭目假寐的钱大人叩行大礼。
“免礼!”
钱大人慵懒的声音悄然响起,同时将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缓缓睁开。
“恩?”似乎注意到徐广生身旁的兰绮,钱大人不禁眉头一皱,问道,“女子何人?”
“回禀大人,此女乃泉州溯水阁的兰绮姑娘,对大人仰慕已久……”
“混账!”徐广生话未说完,钱大人陡然眼神一冷,愠怒道,“本官对你早有告诫,莫非被你当做耳旁风不成?”
言罢,钱大人又将阴沉的目光投向满脸尴尬的白锦,质问道:“可是你擅自做主,让徐广生将人带入枢密院?”
“断断不是!”白锦连忙摆手,“徐将军有成人之美,一心想帮兰绮姑娘达成夙愿,因此才……”
“徐广生,你好大的胆子!”钱大人训斥道,“你将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临安不是泉州,枢密院更不是你的私宅,你在自己的地盘肆意妄为也就罢了,如今竟敢跑到这里延续你的恶习,真是混账!”
“大人息怒!”徐广生吓的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赔罪,“是末将一时糊涂!是末将自以为是!是末将不懂规矩……”
“行了!”钱大人颇为不耐地摆手道,“念你初犯,本官从轻发落。白锦记下,罚徐广生一年俸禄,扣发泉州大营三月饷银,以儆效尤!”
“遵命!”白锦拱手领命,心中暗暗咂舌。
“多谢大人……”
徐广生本欲辩驳,但抬头看到钱大人那双如刀似剑的阴戾眼眸,登时吓的身子一颤,再也不敢狡辩。
“白锦,你带这丫头出去。”钱大人吩咐道,“本官要与徐将军商定行帖事宜。”
“遵命!”
答应一声,白锦拽着早已被吓傻的兰绮迅速离开书房。
“大人……”
“徐广生,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在动什么歪心思?”钱大人缓缓起身,走到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徐广生面前,沉声道,“你以前的上官是谁?又是什么品性?本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本官今日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在枢密院任何人都要秉公办差,但凡投机取巧之辈,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末将谨记!”
“行了,站起来吧!”钱大人神情一正,又道,“你去城外见过蒙古接亲的将军了?”
“见了。”徐广生应道,“此人名叫隋佐,是蒙古驻西京府的统兵将军,麾下有五万精兵。末将派人查过他的底细,隋佐去年因犯下过错被免去西京将军之位,现在只是暂代。”
“此番接亲,隋佐带来八百铁骑,你也见到了?”
“见到了。”
“感触如何?”钱大人话里有话地问道,“他的兵马,比你泉州大营的兵马如何?”
“这……”徐广生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言无妨。”
“末将的泉州大营……不如隋佐的铁骑。”徐广生勉为其难地答道,“无论是军纪、士气、兵器、操练……都与他们相去甚远。至于战力……同等兵力的情况下正面厮杀,恐不是蒙古铁骑的对手。”
“这是自然,蒙古纵横天下靠的就是铁骑,以己之短迎敌之长,自是不如。”钱大人安抚道,“如果你有两倍于他们的兵马,能否一战?”
“这……恐怕不行。”徐广生尴尬道,“即便人数多一倍,但战马、兵器仍相差许多……”
“如果战马强悍,装备精良,又如何?”钱大人心有不甘地追问道,“枢密使对你寄予厚望,说你是当今统兵将领中不可多得的一位人才,尤其是眼光和战法颇有独到之处。你若能改掉阿谀奉承、贪功冒进的毛病,潜心钻研兵书,好好练兵,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能重塑昔日杨家军、岳家军的辉煌。因此,本官想从你口中听听难以听到的实话,比较一下我们大宋的军力与蒙古铁骑究竟相差多少?你尽管放胆直言,不必忌讳。”
“是!”徐广生思忖道,“如果两倍于敌,马匹、兵刃同等的情况下,以我泉州大营现在的战力,正面厮杀的胜算大概有……三成,而且是惨胜。”
“三成?还是惨胜?”钱大人诧异道,“如果我要十成胜算,那……”
“仅以泉州大营的战力,十成胜算至少要有四倍甚至更多兵马。”
“你的意思是,如果在战场遇到隋佐的五万精兵,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万兵马才能将其剿杀殆尽?”钱大人愁容满面地喃喃自语,“而且是在装备同等的境遇下……”
“恕末将直言,三千对阵八百,与二十万对阵五万完全是两回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倘若战术失策,莫说二十万……纵使四十万也有可能被五万铁骑剿杀殆尽。”徐广生无奈道,“千百人可以正面厮杀,但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冒冒失失地正面厮杀的机会微乎其微……”
“明白了!”钱大人打断道,“如此看来,用‘和亲’换取大宋数年的休养生息实在是明智之举,希望公主能替我们撑到兵强马壮的那一天。”
“是啊!”
“此去送亲,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公主的周全,尤其要提防那位‘大宋和亲使’。”钱大人提醒道,“关于此人与公主的渊源,想必你应该听说过,本官话不赘言,你自己要心中有数。”
“末将明白,我一定死死盯住柳寻衣,不让他有一丝可乘之机。”
“如此甚好。”钱大人又道,“此行你要多多听从隋佐的安排,遇事不要与他争抢,切记以和为贵。但是……也不必卑躬屈膝,以免折损大宋的体面及皇上的威严。”
“末将领命!”
“将行帖拿来,本官为你签字印章,然后去三衙提调三百精锐前往城外的蒙古大营,与隋佐兵合一处,明日一早共同启行。”钱大人一边接过徐广生递上来的行帖,一边有条不紊地嘱咐道,“明日,冯天霸会率领五十名护卫保护公主出城,到时柳寻衣、丁轻鸿也将一起。此番送亲,柳寻衣虽是名义上的‘和亲使’,实则你才是代表西府统领全局的人,因此千万不能被他反客为主。必要时,可借丁轻鸿之手钳制他,丁公公是皇上安插在柳寻衣身边的眼线,你与他算是同坐一条船,因而可以联手。”
“末将谨记!”
“此行帖乃首要机密,送亲细节尽在其中,因此一定要小心保管,在抵达和林前切不可泄露分毫。”
“大人放心!”
徐广生义正言辞地拱手领命,而后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行帖,慢慢倒退出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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