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洛阳城,贤王府。
清晨,七八名婢女依次端着清水、香茶、漱盂、米粥、糕点等物来到内院。待为首的婢女轻叩房门,听到房内传出一声慵懒的应答,方才小心翼翼地引着其他婢女推门而入。
这里不是卧房,而是书房。
自从谢玄出任贤王府的府主,为应对虎视眈眈的江湖群雄,稳住洛阳城的大局,对上安抚刚愎自用的凌潇潇,对下震慑日益涣散的众弟子,不遗余力地保住洛天瑾留下的这份家业,可谓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常常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书房”渐渐变成他的“卧房”,十天几乎有九天在这里度过,秉烛思劳,夙夜忧叹。
不知多少夜晚,谢玄独自一人坐在洛天瑾昔日的位子上,望着“故主”的笔墨纸砚、丹青画卷而仰屋窃叹,向隅而泣。深感“孤家寡人”之苦,“形影相吊”之殇。
婢女们蹑手蹑脚地步入书房,一字排开朝形似假寐的谢玄欠身施礼,而后各自散开。
有人推开窗扇、有人吹熄烛台、有人清扫地面、有人擦拭桌椅、有人浇花灌草、有人换炉焚香、有人整理案上凌乱的书卷、有人将杯筷碟碗排放整齐……
一切如当年伺候洛天瑾那般,她们的动作轻盈而熟练。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条不紊。整个过程几乎未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闭目养神的谢玄。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婢女们将一切收拾妥当,精心烹调的早膳五花八门地呈现在谢玄面前。
至此,先后四五名婢女慢步轻声地退出书房,仅留三人。一人将用清水沾湿的锦帕递到谢玄面前,一人端着茶杯、一人捧着漱盂,三人无不颔首垂目,毕恭毕敬。
“二爷!”
当谢玄随意擦拭几下脸颊,欲举杯漱口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呼喊。
“进来说话……”
“砰!”
话音未落,虚掩的房门已被人大力推开。紧接着,满身血污,手拎钢刀的林方大风风火火地闯入房间。
虽然谢玄已贵为府主,但贤王府的一些“老人”至今仍喜欢用昔日的称呼。其中,尤以林方大最为明目张胆。
究其根源,皆因林方大从小追随洛天瑾,深受恩宠,他对洛天瑾的感情天高地厚。因此,在他心里贤王府永远只有一位府主,无论其是生是死,谁也无法取代。
谢玄深知林方大性情耿直,感恩图报。故而对他的“无礼”非但不恼怒,反而倍感欣慰。久而久之,林方大也变成府中唯一一位可以不顾场合、不顾身份直呼其“二爷”的人。
“噗!”
一见浑身狼藉的林方大,满脸疲惫的谢玄不禁眉头微皱,匆匆吐掉嘴里的茶水,从而向三名婢女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是。”
待婢女们离开,谢玄又朝林方大上下打量一番,迟疑道:“又动刀了?”
“动了!”林方大冷哼一声,骂骂咧咧,“不动刀,镇不住这帮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
“见血了?”
“见了!”
“这次……死了几个?”
“三个!”面对谢玄的追问,愤愤不平的林方大不假思索地放胆直言,“二爷,我思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以前府主在的时候,也是由我挨家挨户地收账,洛阳城大小买卖无不笑脸相迎,一个个恨不能上赶着给我交数,生怕落在别人后面。那时候,府主根本不用露面,这帮王八蛋就像孙子一样听话。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买卖还是那些买卖、掌柜还是那些掌柜、我还是我,可他们的态度却和以前截然不同。非但不再主动交数,反而百般推脱、千般抵赖,能不交就不交、能少交就少交,真他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昨晚若非我杀鸡儆猴,恐怕西城几家买卖,我们一文钱也收不回来。”
“物是人非,世态炎凉。”谢玄叹道,“洛阳城仍是原来的洛阳城,但贤王府早已不是昔日的贤王府。你可知,近一个月洛阳城又冒出多少帮派?”
“我听许衡他们提过一句,好像有七家,都是从外地来的。”林方大回忆道,“这段时间,下三门忙的热火朝天,不分昼夜地在外边折腾,一连数日看不见人影。”
“若不是许衡他们盯得紧,洛阳城恐怕早已被人瓜分殆尽。”谢玄无奈道,“眼下,洛阳城内牛鬼蛇神,鱼龙混杂,商不商、民不民、官不官,都想跳出来替自己谋一份私利。这种混乱的场面,府主在时何曾出现过?”
“既然如此,二爷何不替自己立威?”
“谈何容易?你以为那些商贾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其实,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既要应付我们,也要应付那些不懂规矩,只知道狮子大张口的混账。”
“我就不信这些人真不怕死!前阵子我们明明已连根拔起好几家,为何他们仍有恃无恐地前仆后继,而且……越来越多?”
“你以为这些人真是路边的阿猫、阿狗?”谢玄冷笑道,“非也!其实每一个想在洛阳城立足的帮派,背后都有强大的势力做靠山。这些人不过是他们派来试探贤王府深浅的傀儡。如果我们阵脚不乱,他们就暂时按兵不动。可一旦我们放松警惕或者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马上会有成群结队的虎狼蜂拥而至,将我们啃噬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们的靠山是谁?”林方大怒道,“二爷何不派人将他们一一铲除?如果我们的人手不够,可以向武当求援……”
“罢了!罢了!”谢玄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既然闹出人命,则不能听之任之。你让苏堂亲自去一趟将军府,上上下下打点妥当,不可再节外生枝。”
“明白。”
“还有!”未等林方大领命而去,谢玄再度补充,“让苏堂准备一份厚礼,就说……是我专程送给洛阳将军的。”
“这……”
“去吧!”
“唉!”
叹息一声,林方大深深看了一眼两鬓泛白的谢玄。不再犹豫,头也不回地快步消失在门外。
其实,心有不甘的人岂止林方大?谢玄同样怒火冲天,恨不能将所有图谋不轨之人碎尸万段。
只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含羞忍辱。
并非谢玄胆小怕事,亦非其优柔寡断,皆因他这位“府主”有名无实,做任何事都会上下掣肘,步履维艰。在夹缝中勉强维持现状已是万分不易,岂有精力再去对付那些人背后的靠山?
至于凌潇潇,终究只是一位妇道人家。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她早已失去应有的理智,现在的凌潇潇一门心思只想将柳寻衣斩草除根。至于贤王府的兴衰荣辱,她根本来不及考虑。纵使考虑,也远不及谢玄那般周全。
在她心里,只要清风和武当这座靠山不倒,贤王府就不会衰败。
可实际上,武林盟主并非说一不二,武当派更非天下无敌。清风亦有许多难处、许多顾忌、许多软肋。因此,一心指望武当为贤王府撑腰,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只可惜,今时今日的贤王府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并不是居安思危的谢玄,而是寒腹短识的凌潇潇。
“唉!”
“一大清早何必唉声叹气?”
当谢玄望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却提不起半分食欲时,凌潇潇的声音突然自院中响起,登时令其眼神一变,下意识地停杯投箸,一双尽显苍老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凝视着紧闭的房门。
凌潇潇每一次不请自来,皆不是什么好事。同时意味着谢玄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与绵里藏针的她斗智斗勇。
“吱!”
没有招呼、没有寒暄、没有敲门,凌潇潇径自而入,在谢玄欲言又止的古怪眼神中,闲庭信步般走向窗边的椅子。
“夫人找我……有事?”
“柳寻衣的事……”没有多余的废话,凌潇潇矮身落座,开门见山,“你进展如何?”
“谢某还在查……”
“还在查?”凌潇潇揶揄道,“你想查到什么时候?我若不问,是不是十年八年也查不出结果?”
“这……”面对凌潇潇的质问,谢玄不禁一阵语塞。
“我告诉你柳寻衣的线索。”
“哦?”谢玄心中暗惊,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夫人知道柳寻衣的下落?”
“他的消息早已在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妇孺皆知。恐怕……天底下也只有你谢玄仍不知道。”
面对凌潇潇别有深意的嘲讽,谢玄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心中飞速盘算,从而灵光一闪,决定先发制人:“夫人说的可是东北传来的消息?”
“哦?”凌潇潇眉头一挑,语气愈发阴阳怪气,“莫非你早就知道?”
“略有耳闻。”
“既然知道,为何迟迟没有动作?难道……你不想替瑾哥报仇?”
面对凌潇潇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谢玄始终泰然自若,不慌不忙:“回夫人,并非谢某不想替府主报仇,只是……不想被柳寻衣的障眼法牵着鼻子走。”
“什么意思?”凌潇潇狐疑道,“你怎知这是柳寻衣的障眼法?”
“夫人又怎知不是?”
“我当然知道!”凌潇潇神情一禀,正色道,“此消息由崆峒掌门钟离木亲自派人告知我爹,武林群雄亦是听从我爹号令出关追剿,岂能有假?”
“夫人恕我冒昧!犹记得上月初,清风盟主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已布下天罗地网,一个月内必将柳寻衣、洵溱赶尽杀绝。可眼下近两个月过去,柳寻衣和洵溱仍神龙见首不见尾。由此足见,清风盟主的消息……也未必准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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