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还是要有的。
出身于曾经的草原霸主,而且年纪又不算太大,秃发阗立自己也是有梦想的。
年少时的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秃发部能统一草原,叱咤风云,重现檀大人时的辉煌。
但当他长大后,开始被现实毒打,这才明白过来,年少时的梦想,当真就只能是在梦里想想而已。
别说秃发部最后根本没有办法在草原上立足,就连秃发部的本部拓跋部,在草原上也只算不上是什么大部落。
前些年,大人带着部族四处流浪,原本有着远大梦想的秃发阗立,最后终于改变了自己的梦想。
要是能给部族找到一处安身之地,那该多好?
于是冯郎君出现了,给在迷雾中的秃发部指明了方向。
待这两年来安定下来,却处处受到魏人的控制,辛苦养出来的牛羊马匹必须要以低价卖出去,才能够换回足够的过冬粮食。
即便如此,只要魏人不愿意卖给他们粮食,他们仍要陷入饥饿之中。
秃发阗立又想着,要是部族能不愁吃穿,那该多好?
于是冯郎君再一次出现了,他说可以满足自己这个愿望。
“秃发阗立,你看啊!这枹罕一带,确实不错。在那里除了可以放牧,还可以种粮食。”
“我知道你的意思。西海那边虽然适合放牧,但种粮食的话,确实比不上枹罕这边。”
也不是不可以种,但在没有化肥和机械化,更没有什么科学耕种的时代,青海那边的粮食产量,很是感人。
对于羌胡来说,麦子都未必能种得活。
最合适的粮食作物,莫过于高原本土粮食青稞。
但青稞的产量连小麦都比不上,更别说稻谷。
现在还没有习惯于耕种的草原游牧部落秃发部,想要在西海那边安定下来很容易。
但想要发展壮大,首先就面临着粮食的制约。
从秃发阗立的话里,冯永大概能猜到秃发部的一些想法。
“你们是不是想要学着羌胡,寻得一处好地方种粮食。”
在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
秃发部想要在凉州立足,就必须适应凉州的环境。
羌胡的半耕半牧,就目前看来,确实是秃发部进一步发展的最佳途径。
只见秃发阗立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冯郎君,确实是有这个想法。”
“其实没有那么麻烦。”冯永微微一笑,“若是你们当真能帮我打下枹罕,河关那一带,粮食,我有的是。”
“到时候不管是卖给你们也好,借给你们也罢,都好商量。”
陇右这等肥沃之地,只要今年能安定下来,没有天灾人祸,下半年粮食就足以自给。
要耕种技术有耕种技术,要耕种工具有耕种工具,要肥料有肥料,要土地有土地。
对于冯永来说,唯一怕的就是没有人力去耕种。
八牛犁一推过去,撒下种子和肥料,就算是没有精耕细作,粗犷种植,耕地那么多,那也有足够多的收成。
“冯郎君,此话当真?”
秃发阗立甩了甩头,感觉自己好像没听清?
“当然是真的。”
冯永点头。
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这才继续说道:“在大汉的土地上生活,只能是大汉的子民。你们想要在枹罕一带放牧,其实也是可以商量的。”
“只要你们成了大汉的子民,我还可以派人教你们如何开牧场,让你们能养出更多的牛羊马匹。”
“还记得当初我和你的约定吗?你可以拿着羊毛过来和我交易,给你们族里换上过冬的衣服。”
“我还会派人教你们如何种地,让你们冬天里不再有人挨饿。”
冯永说到这里,摊了摊手,“你说,这么一来,你们是不是就吃穿不愁了?”
秃发阗立想了一下冯郎君所描述的美好画面,虽然知道有些不真实,但仍是禁不住地咧嘴一笑。
然后他再看向冯永:“冯郎君,我知道你不会对我们有恶意,更不会欺骗我们,只是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
“因为我需要功劳啊。”冯永板起脸,很是认真地回答,“你可知道,我现在是护羌校尉,专司羌胡之事。”
“大汉现在不比从前,很是重视羌胡之事,大汉丞相甚至还曾与南方的蛮夷盟誓,视汉夷如一。”
“这个事情,只要你去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所以只要让羌胡归顺大汉,不再反叛大汉,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功劳。”
虽然说大汉自开国时,军中就有羌胡蛮夷,但真正能公开提出“汉夷如一”的诸葛老妖,不管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
但从客观上来说,这个政策确实算得上是历史的进步。
不但能让胡夷加速归心的同时,而且这一进程还是由汉人主动加以引导,不至于出现不可收拾的大乱子。
也正是因为有了大汉丞相亲自提出的这一条国策,让冯永这个护羌校尉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
“秃发阗立,你说过,秃发部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在我看来,你们也是我的好朋友。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忙,不是吗?”
冯永脸上现出恳求之色,“你们帮我立下功劳,我让你们吃穿不愁,这难道不是很好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是啊,我还在犹豫什么呢?
秃发阗立想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刚要再甩脑袋,没想到却是昏昏沉沉地“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看着醉过去的秃发阗立,冯永淡淡一笑,对着外头喊了一声:“来人,把少君长扶去休息。”
待下人把秃发阗立扶下去以后,冯永坐在那里,突然哈哈一笑。
他先把自己耳杯里的茶倒掉,然后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喝下一口烈酒,久违的火辣之腹中升起。
最后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高兴过头了,只见冯君侯居然拍着桌子唱了起来。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啊呸,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诉我……”
第二日,秃发阗立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一直守着的族人看到他醒来,连忙过来扶起来他:“少君长,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
秃发阗立看着陌生的屋子,拍拍疼痛的脑袋,记不起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冯郎君给少君长安排的住所,昨日少君长和冯郎君喝酒,醉了过去,少君长不记得了?”
这个族人乃是当年跟着秃发阗立去过沮县的亲信,也曾见过冯永,所以叫一声冯郎君,倒是顺口非常。
秃发阗立这才记起昨天他与冯郎君见面的事。
只是当他回想起冯郎君和他所说的枹罕之事,却只记起了一半。
后头喝多以后,似乎冯郎君还说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了。
秃发阗立接过亲信送上来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这才抹了抹嘴,问道:“外头为何这般喧哗?”
亲信早得了消息:“回少君长,今日自天亮时,外头就喧闹不止,听说是冯郎君从陇右那边调了汉军过来,今日正好到达。”
“冯郎君调了汉军过来?”秃发阗立一听,心里就是一动:“冯郎君现在何处?”
“少君长要找冯郎君?冯郎君特意派了人在院子守候,少君长不如叫他过来询问?”
亲信回答道。
秃发阗立越是着急想起昨天后头的事情,越是想不起来,自然是要向冯永问个清楚:“速让他进来。”
进来的下人脚步矫健,步伐沉稳,一看就知道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正是冯永的部曲。
只见他对着秃发阗立抱拳道:“不知少君长有何吩咐?”
“我欲见冯郎君,不知方便否?”
秃发阗立略有着急地问道。
“君侯今日一大早就已经去城外检阅从平襄过来的军伍,少君长宿醉,不妨先进些吃食。”
“若是少君长无甚急事,可先休息一番,待君侯回来,小人会立刻通报。”
“检阅军伍?”秃发阗立听到这话,立刻想起了枹罕之事:看来汉军进军西边,已迫在眉睫。
想到这里,秃发阗立心里更是着急:“却不知冯郎君何时回来?”
部曲看到秃发阗立神情有些焦急,安慰道:“少君长若是有急事,可径去军中寻君侯。”
秃发阗立一听,眼睛一亮,“可以么?”
“君侯离开前,曾亲口吩咐过,少君长乃是君侯最好的朋友,若是少君长有事,可随时去找他。”
秃发阗立一听,连忙跃身而起:“既如此,还请领我前往。”
枹罕之事,关乎部族前途,而准备西进的汉军,则是枹罕最大的变数。
若是此时能提前观察一番,没底总比有底好。
部曲却是有些迟疑道:“少君长不先进些吃食吗?”
“无妨,以前族中,一天不进食都是常事,饿上一顿,还难不倒我。”
草原上的部族,饥寒交迫那是常事。
部曲看到秃发阗立态度坚决,无法之下,只得带着他前去城外。
同时还体贴地给了他一份干粮饼干,让他先垫垫肚子。
秃发阗立一口吃下去,觉得此物竟是美味非常。
一行人到了城外军营外,报上了秃发阗立的名字,这才能进了营寨里。
值守的校尉告诫他们,冯君侯正在校场检阅士卒,特意带着他们在校场外寻了个地方,远远地看着。
秃发阗立极目眺望,当他看清校场里的情况时,当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校场周围旌旗林立,猎猎有声。
校场中间,立着最高的一杆大旗上,写着大大的“冯”字,卷风霍霍招展。
大旗下面,正是高高的帅台。
帅台上,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冯永。
高台下,一队队的士卒手持各式兵器,呼喝有声,进退有序,寒光闪闪。
只待帅台上鼓声响起,各色旗子不动晃动,下头的士卒又开始左右前后穿插。
当真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让秃发阗立暗暗惊叹:当真是精兵是也。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步卒退下,地面开始响起震动声,只见一批数百人的骑军开始绕着校场周围跑动。
冲刺,挥刀,这些基本的动作外,还有一部分人开始放开缰绳,双手持枪挥舞。
秃发阗立看到这一幕,眼珠子猛地瞪得老大。
这等骑术,就连族中最精锐勇士都没办法这么轻松地做出来,甚至还有可能会摔下马去,他们是怎么做到?
过了一会,只见所有骑军丢下手里的兵器,开始拿出弓箭射箭。
骑射是草原部族最基本的战斗动作。
但在马鞍没有出来之前,不少人都是要先让马停下来,这才能拉弓射箭。
即便是让人在马背上坐得更稳的马鞍出来后,大多数人也是要在马匹减速的情况下射箭。
待秃发阗立看到他们皆是边疾驰边射箭,在马术不减的情况下,还能稳稳地坐在上头,甚至还有人把身子扭向后头,射向箭靶。
他终于忍不住地惊呼一声:“冯郎君麾下,竟然有这等神技之军?”
即便马背上长大的自己,连在马上双手持枪挥舞都做不到。
更别说骑射,能在疾驰时连续左右开弓者,乃是草原上地位最高的射雕手才能做到。
即便是鲜卑鼎盛时,所有的射雕手加起来,也不过数百人。
而冯郎君麾下,光是射雕手,就足以比拟鲜卑鼎盛时代。
想到这里,秃发阗立的脸色开始变了。
帅台上旗帜再一挥,鼓声再变,又有无数的骑军从校场外的另一边涌了出来,在校场两边列成阵形。
与早先的那数百骑兵融到了一起。
秃发阗立看到这情况,眉头一皱:“冯郎君此举差矣!焉能把射雕手与普通骑卒混在一起?”
一直陪同在旁边的部曲眼神古怪地看过来。
同时解释了一声:“少君长此言差矣!早先那些骑军,只不过是君侯随意挑出一部骑军检阅罢了。”
说着他指了指那些骑军,“那些可不是什么射雕手,乃是君侯部下的普通骑卒。”
“我不信!”秃发阗立激动道:“我看方才那些人,在马上随意左右开弓,就算不是射雕手,那肯定也是少有的精锐,焉能是普通骑卒?”
敢在战马习驰的时候左右拉满弓射箭,不说箭术如何,光是这一份骑术,就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这等骑卒,在自己族中都是少见。
现在听到有人说,冯郎君麾下,这等骑卒只能算是普通?
我虽然是胡夷,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不是那么好哄的!
“少君长若是不信,到时候可亲自问一问君侯,那不就知道了?”
部曲倒也不与他争辩,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秃发阗立看到部曲不以为然的神色,心里不禁有些动摇起来。
若果真如此,那冯郎君岂是凉州魏人所能挡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去年陇右之战的传闻。
冯郎君可是在街亭打败了魏人的名将张郃呢!
从郝昭的嘴里,似乎也在感叹陇右局势败坏,正是因为冯郎君出其不意地攻下了陇关。
这足以说明,冯郎君乃是善于用兵之人。
若是当时他领着这等精锐,以他这等年纪,能有这等战绩,那才正常啊!
他正在想着,只见汉军的鼓声又起,校场那边的士卒开始向周围散开,如同黑色的洪流。
虽然不是在战场上,但秃发阗立仍然感觉到那一股势不可挡的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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