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不通,后路被断,手中还无粮。
不论是谁,遇到这种情况,心里都会发慌。
不过张华好歹也是随其兄张恭平过凉州叛乱的人物。
他当机立断,趁着现在还能稳住军心,暗中命令诸营,做好撤退的准备。
待到夜里,魏军三更造饭,五更拔营,马裹蹄,人衔枚,不降旗,不熄火,悄悄地向着金城方向退去。
自金城到榆中,有一百多里,平常需要走三天,五天的口粮足够了。
待天亮时,高翔看着对面的魏军营寨,只见对面青烟笼罩,同时鼓声隆隆。
他的眼中不禁带着忧虑。
今天是魏将军定下期限的最后一天。
过了今天,自己就得要让开通道,让榆中城内的曹贼与金城过来的贼人援军汇合。
曹贼多骑军,到时即便能攻下榆中,只怕曹贼亦要逃脱大半。
高翔一边想着,一边让手底下的将士做好迎战的准备。
哪知这日头都快要上中天了,对面营寨寨门紧闭,根本没有出兵的迹象。
这让高翔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几日来的连续厮杀,让曹贼也不得不休整一番。
虽然猜测曹贼今日不会出战,但高翔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整整一天,他都时时注意着对面。
直到日头西下,热气开始消退,飞鸟趁着天黑前的最后机会,成群结队地寻找吃食。
高翔这才传令下去,让诸营做好去与中军汇合的准备。
他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西边:冯将军直到现在都没有个消息过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只是西边那个不断有飞鸟起落的营寨挡住了他的视线。
高翔转过身,走了两步,心里忽有所感,猛地回过头来,眼中露出惊疑之色。
他突然迈开步子,冲上营寨高处,搭起凉棚,对着夕阳,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对面。
在那一片有些模糊的金黄色中,有不少的飞鸟沐浴在余晖中,盘旋着落到对面的营寨里。
“来人!”高翔突然厉声喊道,“击鼓!”
汉军营寨很快大开,一队又一队的士卒出来,列成阵形。
同时一小队骑军先行被派出,试图游走于魏军营寨大门周围。
哪知这个时候,魏军营寨突然大开,甚至连壕沟的木桥也被放了下来。
十来个老弱残兵举着白旗,走出寨门。
看到眼前这一切,高翔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脸色都变了。
他下令让人接管魏军营寨,自己带着人,风卷残云般地骑马赶回中军那里。
“什么?曹贼跑了?”
魏延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亦止不住地现出意外之色。
“魏将军,曹贼是在昨夜里跑的。”高翔又喜又忧。
喜者,没有了西边曹贼的策应,这榆中城便定然能安然拿下来。
忧的是,这曹贼突然退兵,其中大有古怪。
“魏将军,曹贼悄然撤军,居然不敢让我们发现,想必定然是冯将军在后方出了力。”
“我们要不要派些人马,向西追随贼人,也好看看冯将军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听着外头的轰隆声响,魏延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追?曹贼昨夜里跑的,现在天都快黑了,怎么追?”
“再说了,曹贼跑了不是更好吗?我们正好明天就拿下榆中城!”
高翔一听,心头一急,“可是冯将军……”
“冯永那边,本就是吸引金城曹贼的注意。倘若当真是他做了什么,引走了曹贼,不是正好?”
魏延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掀开营帐,看着不远处的榆中城。
正好一块石头飞过,砸到城墙上。
只见尘土飞扬,泥土纷纷落下,甚至可以看到那已经变得残破不堪的城墙几乎就要倒塌。
隆隆声同时传到了耳里。
“来人,传令给工程营的霍弋,告诉他,明日必须破城,否则军法处置!”
魏延大声下令道。
然后又转过身对着高翔吩咐道,“高将军,既然曹贼援兵退走,那你就不用再移师回来,明日守在西边,切莫让曹贼逃往金城。”
高翔张了张嘴,但一看到魏延正冷眼沉森地看着自己,便不由自主地一抱拳:“诺!”
张华自然不知道,若是他迟走一天,说不定就可以接应出榆中城的魏军,一齐退守金城。
如今的他,正领着人,急速向西而行。
待他领军越过了大河与南边高山余脉形成的天然关口,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金城之所以被称作固若金汤,就因为这一条唯一的路上,至少要经过两处险要,才能到达金城城下。
这第一险,就是这个天然关口。
如今自己已经进入关口,即便是那蜀兵追来,亦不用再害怕。
“今晚就在关口歇息,明日再行赶路。”
张华让人传令下去。
若是想要阻截想要从东面而来的敌人,这个关口就是最好的地点。
虽然在这里没有发现劫掠粮草的蜀人,但张华并没有放下心来。
如果说这道关口是因为高山余脉形成的山关,那么明天所要经过的第二处险要,则可以称之为水关。
金城这地界,有不少川水从南边的高山里流出,注入大河。
山关往西行二十余里,又有高山余脉延伸到大河边上。
虽然没有山关这般险峻,但比山关多了一条水流。
若是以这条水流为阻,再倚靠高山余脉,则西进的大军亦得驻足不前。
那支劫了粮草的汉军不在山关,只希望他们也不在水关。
只是张华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心理学效应,叫墨菲定律。
当他第二天领着魏军急惶惶地赶到水关东岸时,就看到对面立有一寨。
看着那高高飘着的汉军大旗,张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
不但是他,就连他身边将校们都忍不住地面露惊惶之色。
张华勒马水边,亲自高声呼喊:“大魏金城太守张华,敢问对岸是何人领军?”
不明不白地落到这等地步,他肯定是不甘心的。
就算是死,他也要知道自己是被谁阴了。
只听得对岸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汉,街泉亭侯,领护羌校尉冯永。”
冯永?
张华一愣。
再想起街泉亭侯这四个字,张华的脸色终于大变。
原来如此!
去年领军奔袭陇关,断陇右与关中的通道。
如今又不知用何法,截自己回金城的退路。
这冯永,果然小文和!
一出就是阴毒狠招,实是让人防不胜防。
这时,只听得对面又有声音传来:“张太守,如今你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深沟拦路,已入绝境矣!”
“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既能全己身,又能保将士之命,岂不美哉?”
张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不过是想问问你的来历,你居然还趁机劝降?安敢欺我?
只见他高声大呼,“只怕陷入绝境的乃是冯将军吧?榆中蜀人,并未追于吾后。”
“如今冯将军看似凭水而据,阻我于东边,却不知金城后方的凉州,尚有大魏数万精兵,到此不过数日路程。”
“到时我自领大军渡河而击,金城精兵从后而攻,不知冯将军如何应对?”
冯永听到这个话,微不可见地一皱眉头:难道魏延当真没有派军追赶?
倒是旁边的姜维开口说道,“魏将军久经沙场,又岂会不知此时正是歼灭曹贼的良机?”
“若是这支曹贼被灭于东岸,匹马不得回金城,则金城曹贼之胆必破,到时入城则如反掌之间。”
冯永点头:“言之有理。”
只是他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伯约你是不知道我与魏延之间的恩怨啊!希望魏老匹夫当真能在没有相互通信的情况下,捕捉到这个战机。
张华等了好一会,这才听到对面又传来声音:“既如此,那张太守何不与我隔河相望几日?”
老子哪来的粮食与你隔河相望?
张华调转马头,来到魏军阵前,看着脸色苍白的将士,知他们心中所惧。
当下便让人把军中主要将校集中起来,“汝等父母妻儿,皆在凉州。”
“若是降贼,生死难料不说,父母妻儿按国法亦要受到重罚。”
“吾观对面蜀虏,不过数千,诸君若是能并力攻之,未必没有机会破贼。”
“此去金城,不过数十里路程,最快一日可至。”
“此一日之程,却是阻碍诸君与父母妻儿团聚的恶途险路。”
“诸君何不破贼立功,同归凉州?也免得父母妻儿倚门翘首以望?”
归师勿遏,急于回到金城的魏军,听到张华这般说,有人已经开始红了眼。
很明显,冯永这一次,看起来是违背了兵法。
“破贼!破贼!”
”好,还请诸位下去后,与众将士说清楚:此战,非但是我等生死之战,亦是为父母妻儿而战!”
张华拔剑长呼。
这条川水的桥,已经被冯永派人摧毁,同时附近所有的船只,也拖回了西岸。
幸好大河与高山余脉之间,有十余里的距离,这么长的一段河流,有川宽水浅之处,魏军可以直接涉水而过。
汉魏两军的主要战场,也集中在这一段水域。
汉军是守,不用下水,而且比他们早到了一天半,做好了准备。
魏军是攻,须涉水上岸。
但张华觉得自己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骑军。
而且他们是归师,是必须拼命的归师。
呜呜的牛角声响起,魏军开始在东岸集结。
幸好现在是夏天,河水并不冰冷。
俘获而来的魏军民夫,帮了冯永大忙。
他们不但帮汉军立起了营寨,还在西岸可以直接涉水的地方挖了一条壕沟。
也就是说,东岸的魏军渡过了河,还得再渡过一条壕沟,然后才能与汉军肉搏。
所以冯永他毫不畏惧。
对面就算有优势兵力,这一条河加一条壕沟,也足以弥补。
更何况魏军的优势兵力,对上自己的精兵,未必就是优势。
魏军已经列阵,最前排举着大盾,后面是长枪长戟,开始正面渡河。
同时精骑两翼散开,准备找机会冲出破绽。
“杀回金城!”
“杀回金城!”
“杀回金城!”
……
魏军开始怒喊着,他们从一开始就准备拼命了,不留一丝余力。
步卒列阵缓缓推进,开始下水。
日头正挂当空,魏军士卒的小腿全部没在水里,倒也舒服。
只是没人去感觉这份凉爽,因为对面人头攒动,弩箭随时会发射。
一层又一层的水纹,不断地冲刷着河岸。
冯永看着魏军,突然说了一句:“金城的魏军,倒也是算是精锐。”
想来也是,榆中和金城,乃是曹魏防守大汉进入凉州的两个最重要据点。
特别是金城,更是重中之重。
想必凉州的精锐,有不少都是守着金城这个门户。
“蓬”!
“蓬”……
重弩最先发威,特意为重弩打造的箭矢又长又粗。
“举盾!”
魏军的校尉大声呼喊。
汉军站在岸上,有一定的高度优势,再加上那霸道无比的弩劲,有几个木盾因为是仅包着皮革,当场就被射穿,差点伤到盾后的士卒。
最夸张的是,有一个木头小圆盾直接被射爆。
大盾并不能掩护所有人。
有十余个倒霉的魏军士卒,当场被射穿了身子,倒在水里,弥漫起一股血水,顺着水流散开,渐渐变淡。
汉军的帅旗下,冯永放下望远镜,递给身边站着的姜维:“伯约你且看看。”
张嶷和句扶不在,他们需要带着各自的营队接战。
虎步军作为机动战略骄子,被冯永留在后头。
姜维自然就只能是跟着冯永,随时补充上去。
“君侯,曹贼的精骑已经散到两边,只怕是想要从两翼渡水。”
“渡啊。”冯永浑不在意地说道,“等他们绕过来,看看他们有几分本事。”
同时心里有些可惜,刘浑的骑兵不在,要不然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骑兵。
“君侯,虎步军随时听从君侯调遣,定不会让曹贼渡过东岸……”
“我一直就没担心过对面的曹贼。”
冯永摇头,“我担心的是,我们的后方金城,究竟还有多少贼兵?”
现在的情况就是,张华所领的金城援军被冯永和魏延夹在中间。
而冯永自己,又被张华和金城夹在中间。
现在主要看的是,是魏延先到,和冯永配合,把东岸的魏军吃掉。
还是金城的魏军先到,与张华配合,冲破冯永的拦截。
魏军终究还是上了岸,弓弩没有用处,“轰”“哗啦”等让人牙根发酸的声音交错作响。
壕沟前匆匆布置的鹿角仅仅是起到了一点阻碍作用,然后就被魏军推开。
“杀!”
魏军红着眼,举着刀开始冲锋。
汉军的长枪长戟齐齐捅去,好不容易才过了壕沟的魏军直接就被捅到壕沟里,成了后来者的垫脚。
后面跟上来的魏军开始抛射弓箭,落入汉军阵中,让汉军也开始有了伤亡。
“君侯,曹贼的骑军从两翼渡水了!”
姜维举着望远镜,突然开口道,“要不要末将领着虎步军前去阻拦?”
冯永摇头,“现在还不到虎步军动的时候。”
正面冲锋厮杀,两翼骑兵伺机寻得破绽,或者尝试从两翼撕开口子,最后一拥而上,这是现在骑兵的最常见用法。
战场上,自己手中的战略预备队,就是制胜的底牌,同时也是自己保命的底牌。
这个底牌,不到最后关头,不能轻易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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